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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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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第三医院的走廊里常年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又呛人,陈铭小时候一闻到这个味道就会条件反射开口大哭,因为这基本意味着他又要挨针头了。
后来长大了要面子,加上这些年家里陆陆续续有老人离世,他不至于再为打针掉眼泪,但依然讨厌医院的味道。
即使是最高级最昂贵的私人病房、每日鲜花祛味,也遮不住那股沉疴痼疾的病气,死气沉沉地漫在一切充斥着药物、针头和胶质手套的地方。
陈铭第五次看向手机,微信聊天记录停在和唐钟钰的语音通话,他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身边女生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会来的会来的!他一定在赶来的路上!”
“可不好说。”陈铭一头红毛耷拉着,他和女生并肩坐在四层走廊的长椅上,这一层是专供私人的高级病房,整一层只有看护的医生护士,没有旁的外人。
连所谓家属都只有勉强凑数的这两个。
陈铭拧着眉,偏头看了眼病房门。房门紧闭,门边却悬着一块屏幕,可以实时看见房间里病人情况。
方醒一个人靠在病床上,背后垫着几个枕头,整个人面无表情,拧头看着窗外。
他维持这个动作已经几个小时了。
“窗外有啥呢?”陈铭抓了抓脑袋,“他就干坐着晚饭也没吃多少,这样下去身体怎么行。”
这间病房视野极佳,横贯长平市的平江湖一览无余,一直蜿蜒绕过矮山丘陵,再奔流去天际。
但再好的视野到了晚上也都是黑布隆冬,特别是第三医院为了取静,医院后头是一大片居民区,灯火零星地点亮、又熄灭,能看的城市景观相当有限。
“会不会是在看烟花?”女生低呼。
“啊。”陈铭一拍脑袋,“有道理,好歹是个会动的东西。”
今天是除夕,陈铭就是吃完一大家子的年夜饭偷溜出来的,他实在放心不下一个人待着的方醒,他女朋友又放心不下他,三个人挖出萝卜带出泥似的大年三十齐聚冷冷清清的医院。
陈铭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走廊尽头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他眼睛一亮,腾地直起身,带着女朋友被一下提溜起来,迎面撞上唐钟钰的俊脸。
唐钟钰步履匆匆,上来就问:“所以方醒怎么了?”
“......为什么会在医院?”
“说来话长,”陈铭神色欲言又止,“简单来讲就是,方影不知道抽什么风,据说翻出了他妈妈坠楼案子新证据,反而歪打正着暂时减轻了方醒的嫌疑,现在他是取保候审的状态。”
“取保候审……不需要住院的吧?”唐钟钰眉头皱起,心里升腾出点不安,“他手臂的伤这么严重吗?还没好?”
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
陈铭脸色更复杂了,他挪开身子,露出身后的显示屏。
唐钟钰飞快地皱了皱眉。
显示屏屏幕很小,屏幕里的方醒更小,只剩形单影只的一点身影,安静、沉冷地坐在床上,偏头看着窗外,一动也不动。
唐钟钰很小的时候被程玉带去过市动物园,园里最名贵的是一只身价近百万的紫蓝金刚鹦鹉,蓝紫色的羽翼隐隐折射出金属般的流光,惹得游客一窝蜂围去观看。
小唐钟钰也是,因为个子小的缘故他挤在前排,脸颊贴在透明的玻璃围板上,圆润的眼睛睁大,屏气凝神地看着小房间里伫立枝头的鸟。
所有人都期待它有什么特别反应,挥舞翅膀、盘旋高飞,然而那鹦鹉只是呆立着和他们对视,一动也不动。
那房间太小,哪里够鸟儿展翅。
如今唐钟钰看着显示屏里的方醒,无端觉得方醒也像那只鹦鹉,早就飞不了,只能安静盘驻枝头栖息。
那感觉太难受,一下捏紧他的心脏。
陈铭叹了口气,低低的声音响起在空荡无人的医院长廊里,听在唐钟钰耳中却震耳欲聋。
“那个伤没什么大事,但是医生说他有抑郁、自残倾向,建议留观。”
鸟儿终于抖动翅膀,却是亲自叼下一根带血的华羽,一根又一根,游客惊呼,小唐钟钰也害怕,他想找妈妈,但妈妈被游人挤在外头,身边只有面色猎奇的大人。
唐钟钰身形一晃,手机从手里“啪”地兜头砸地,他呆了半晌,弯腰去捡,漆黑光亮的手机屏幕平面上倒映出灼眼的白炽灯和他模糊的脸,蛛网般的裂纹横亘而过,支离破碎。
他缓慢重复:“抑郁症?方醒?……自残?”
“自残”两个字一出来,他的大脑宕机似的闪过几幅画面,方醒撕裂耳垂的伤口,那次赛车赛出的手背淤青。
他忽然就想起了一点遥远的困惑——
虽说是追查线索,犯得着这么以身试险么?
只是那时唐钟钰刚重逢方醒不久,满心眼都是怎么离方醒更近一点,将这显而易见的古怪归结为富家子弟的爱好,如今惊觉,心脏如遭重击,闷沉喘不上气。
一旁没说话的女生搓了搓胳膊:“没有确诊,醒哥太聪明了,那些测量的量表他都懂,医生来来去去地问,也没问出什么,要不是手腕上的伤口……”
陈铭制止住了女生的话头,却在唐钟钰的目光里交代了:“......取保候审结果出来,我去接他的时候,看见他手腕上有一条疤。”
“新鲜的,不知道被他拿什么东西划开。”
这才是陈铭大年三十非要陪到医院里的原因。
唐钟钰沉默地看着显示屏良久。显示屏内方醒静坐,显示屏外唐钟钰就呆站,两个人隔着一个巴掌大的屏幕,有如隔着天堑。
“什么时候开始的?”唐钟钰低声问。
陈铭摇摇头:“不知道。”
“你也知道,方醒可会装了。所有人都觉得他稳得一批,跟他弟弟斗得风生水起,”陈铭想去摸烟,又记起这是在医院,忍住了,“我第一次看见那伤口时没多想,还以为是他上哪磕着碰着了。”
结果方醒的伤口老不见好,结果有几天他联系不到方醒,找了半天才发现人坐在平江河边,垂着眼眸看江水东流。
“你想自杀?”
“不,我不想。”
但陈铭不知道该不该信方醒,正如他不知道自己的朋友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他有时候看着现在的方醒,都记不起来高中时曾有的意气风发的摸样。
“他心里压着事,可能有他继母的事?肯定也不完全是。”陈铭揉了揉眉头,“他今晚还没吃饭呢,我再问问他想吃啥,多少填点肚子。”
“对了,上次你忘在警局里的烟,”敲门进去前,陈铭从口袋里摸出包烟递过来,尴尬地笑了两声,“我有天犯烟瘾,顺手就摸了根抽上了,结果里面掉出来什么,你可以看看。”
唐钟钰木然地接过这包饱经蹂躏的烟,打开,手上倒出个纸条来。
房门只松松掩上,留出一条缝来,缝里露着方醒的一边肩膀,穿在病服里也笔挺阔拓,不见狼狈。
陈铭的声音不轻,也可能是环境过于安静:“想吃点啥?兄弟都给你整上!”
唐钟钰视野里的半边肩膀动了动,是方醒在摇头。
“还是吃点什么吧?你一天没吃多少东西了。”陈铭在劝。
方醒没摇头,好像是在思索。
空气一瞬静谧,唐钟钰侧着耳,捏着手上的纸条屏住了呼吸。
“有点想吃面。”明明只过了十来天,唐钟钰却觉得自己很久没听见方醒的声音了。
“行啊,什么面?上次去的那家黄金海岸的意面?”窸窸窣窣的衣衫摩擦声传来,陈铭掏出手机就打算点餐。
方醒的声音依旧低缓,像是把开弓的大提琴,低沉共鸣在唐钟钰的耳边,他的瞳孔却倏地放大。
“想吃阳春面。”
“阳春面?”陈铭不解,“那我找家做淮扬菜的。”
方醒说话声加快了点:“有家叫李叔面馆的,在柳家坡那,阳春面做得很好。”
“李叔面馆?”
门外的唐钟钰愣住。
他的眼睛锁着方醒的衣角,眼睫却倏然一动,冷不丁掉下几滴眼泪来,滚烫地打湿纸条里熟悉的字迹。
“很快就结束了,等我几天。”
阳春面…….
柳家坡。
眼泪就是这样,一旦开启闸门,便是暗涌的海,无声无息、难以停歇,仿佛要将这辈子的泪水通通一次流进。
他经年没有哭了,可是上一次哭是为五年前的方醒,这一次哭又是因为他。
方醒要他等,他却说不上自己等到了什么。
是这碗阳春面,还是遍体鳞伤的这么一个人?
唐钟钰觉得自己一定是倒欠诸多,方醒短暂地出现在他的落魄时候、擦过眼泪,他便这辈子都要将泪水偿还。
“啊,”陈铭大约是在手机里搜索了一番,“……柳家坡前不久拆迁了。”
他犹豫极了:“咱们要不换一下?阳春面嘛,总有更好的。”
陈铭横看竖看,点评软件上仅有的几张李叔面馆照片也乏善可陈,环境脏污,顾客更多是做惯体力活的汉子,连都市白领都不多。
寥寥几句点评都是系统默认好评。
这种店里的阳春面,能有多好吃呢?
方醒又怎么会吃过这家店?
方醒摇摇头:“算了。”
就在此时,没关实的门外却传来说话声,听得出女生试图压低声音,但难掩急切:“你怎么了?”
“不要难过。”
方醒偏头看去,却只看到一片黑色的衣角。
再接着,一个影影绰绰的声音响起,方醒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了高中时唐钟钰的声音,带点少年气的清亮,却总是很轻,但现在低很多,带点压抑的哑。
他模糊地想:小钰哭了么?
为什么哭呢?
这些念头飞鸟似的在脑海里盘旋,渐渐又远了,方才听见的话语内容慢半拍地钻进他的意识里。
方醒全身一僵。
唐钟钰说:“我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