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透明》叁北

47、第 47 章

　　说到底人总是热衷于自设迷障，唐钟钰在第六年恍然开悟，发觉自己简直是个执拗得没有道理的傻逼。

　　方醒在不在又怎样呢？
　　他靠着自己的本事保送了S大，申上C大的硕士，人生一路多有坎坷，但整体来看也算是部传奇般的励志片，为什么非要在一个男人身上三番五次要死要活的？
　　一个人不也过得好好的？

　　唐钟钰连着做完几晚的噩梦，梦里净是淋漓的血，有他的，但主要是方醒的，梦里他守着方醒感觉到鲜血和活气一点点从这具躯壳里散逸去，总是喘着粗气惊醒，看见月光照亮方丈大小的房间。

　　这房间装修简约、通光良好，深灰色的窗帘一拉可以完全遮住日光，不像原来的老破小窗帘薄，唐钟钰每次睡不着懒觉，大亮的天光无可遮挡地照透他的睡眠。
　　但是如今夜深人静，每每梦到的总是老房子。

　　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大部分喜新厌旧，小部分喜不得新，终其岁月都在往回看，只等故人来入梦。

　　夜已深冬，A市从不下雪，潮湿的冷气从窗棱缝隙渗透进来，直钻进骨头缝里，唐钟钰却一身的冷汗。
　　他左右睡不着，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重洋外的万询之。

　　时差的缘故，万询之那正好还是白天，很快接起电话。
　　唐钟钰斟酌会说辞，和他简要地说了这些天发生的事。

　　“折子？他？……”万询之失声了。
　　“你说你碰上的枪击、绑架，他都是主谋之一？”
　　“现在还因为蓄意伤人要坐牢？”
　　“为什么？他图什么呢？”

　　在手机屏幕的另一端，万询之的眼神瞬间就红了。

　　唐钟钰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

　　万询之慌乱有如困兽：“我认识折子这么久，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他是不是被人胁迫了？方影、一定是方影，方影是不是拿捏着他什么把柄——”

　　他说话声骤然停住。

　　万询之和应折认识得比唐钟钰早太多。唐钟钰还无人在意时他们就打闹在一处，应折是班长，万询之是副班，成天在应折手底下划水摸鱼，偶尔帮老师收发作业递递请假条，大部分情况下，所有人都不怎么记得他这个副班。
　　连万询之自己也要忘了。

　　只是唐钟钰保送走的高三的某一天晚上，万询之喊上一帮兄弟偷偷点了烧烤外卖在天台吃夜宵，有好事者揣了一书包啤酒，酒过三巡烧烤吃饱，酒量最好的万询之挨个把神志不清的兄弟送回寝室，最后偌大的天台上就只剩下他和应折。

　　应折捏着啤酒罐，面色冷静，看起来没醉。
　　万询之摸出自己剩下最后几口酒的一听酒罐，和应折碰了碰杯，学着电视剧里的台词喊：“敬自由！”

　　应折慢半拍地回应：“一点也不自由。”

　　万询之在应折眼前挥了挥手，神奇地发现应折眨眼缓慢，视线呆愣着追随晃动的手掌。
　　“好嘛，是个隐藏的醉鬼。”万询之嘴角一抽，心里吐槽应折看着四平八稳，实际早早跟着众人醉倒。
　　喝醉了还在吹醉话！

　　“哪不自由了？说说呗，大少爷。”万询之喝空酒瓶里最后一口酒。

　　“我想做的事情总是做不到。”应折难得颓然，低着头咕嚷，“副班长都保送了，作为班长的我却没保送。”

　　万询之延迟地想起自己就是那个副班长。
　　“喂喂喂，首先，我不是保送。”万询之好笑道，“其次，你这几天情绪不对原来就为的这个？”
　　“拜托，等到高考时谁能考得过我们应大班长？”万询之好兄弟似的揽过应折肩膀，“我就是算上那点加分说不定都没你裸分高。”
　　他咋舌：“方醒不在，谁还能压得过你？”

　　醉鬼应折一点都没听进去，只是自顾自轻声道：“阿钰也保送了，阿钰走了。”
　　万询之虽说神经大条，但其实也没大条到那份上，他敏锐地发现过唐钟钰的情愫，如今也依然敏锐地察觉到应折的，福至心灵地问出句话来：

　　“你是羡慕阿钰保送，还是舍不得阿钰走？”

　　万询之故作镇定地说服自己：其实也正常，兄弟嘛，难免比较之下会有失落；想一想朋友也很正常，毕竟突然要几个月见不上面……

　　谁知道醉鬼的听觉突然恢复了：
　　“我想和他一起走。”
　　“最好远走高飞、最好是私奔。”

　　“哐当”一声，万询之抛出的啤酒罐砸偏在垃圾袋外面，在水泥地面上清脆回弹着远了。
　　他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

　　自此万询之洞悉了应折最大的秘密，也因此荣升为应折最好的朋友，一同埋下了这桩感情的另一个主角唐钟钰。

　　几年后的万询之恍然回神，才发现故事的伏笔早在最初的最初。
　　“远走高飞”，多么轻又多么痛苦的执念。

　　“我，”万询之捂着眼，眼泪却流不出来，“我知道为什么了阿钰。”

　　*

　　万询之知道为什么，却不肯告诉唐钟钰，只是让唐钟钰去看一看应折，说是如果应折想说的话，自然会告诉他。

　　但是应折拒绝了唐钟钰的探望。

　　唐钟钰站在探望室旁边，看着应家的律师走进又走出，接着出来的是应折的哥哥应郁。
　　说来好笑，同学朋友这么多年，应折却没怎么和他们说过家里的事，只是大致知道应折还有个哥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两人长得并不相像，应郁要年长几岁，鼻梁上压着一幅无框眼镜，冷冷眉眼压过来，相当有压迫感，不见应折与生俱来的如沐春风。

　　应郁甩上门，重重吐了口浊气，他早就看见一旁的唐钟钰，隔着一段距离冷静地说：“你离他远点。”

　　唐钟钰没回应。

　　应郁大步走远，与此同时律师开口商量，说话声漏了一点到唐钟钰耳朵里：“……可以努力往正当防卫引，受害人本身是另一桩案件的嫌疑人，一旦证据确凿案件的严重程度远远高出应少，虽然非法持有枪击是大忌，但蓄意伤人的刑罚可以努力减轻……”

　　应郁偏了偏头：“联系方影，问他需要什么。”

　　一直听到“方影”，唐钟钰才意识到他们口中的“受害人”是指方醒。

　　关于方醒的案子，唐钟钰知道的消息简直少得可怜，也只有方醒主动透露的那零星半点。
　　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这样，方醒愿意告诉他什么，他才知道什么；方醒闭口不言，他就什么也不知道，只能被牵着鼻子走得晕头转向。

　　再过几天，马上就要除夕了。
　　除夕夜唐钟钰和程玉两个人收拾了一桌年夜饭，待到两人吃完，春晚开始不久，喜庆的鼓乐声和鞭炮声从电视机内响到室内室外。

　　程玉好奇地在阳台张望了下，小区附近有个露天广场，大约晚上有庆典活动，人群歌舞升平地沸腾着。
　　她好说歹说，打着“你们年轻人有空多出去走动走动”的名号把唐钟钰赶出了家门，唐钟钰一时不知上哪去，也没有什么玩闹的心情，只好漫无目的地散步到广场上。

　　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人人捧着仙女棒，花火绚烂开在掌间。
　　年年都是如此。

　　唐钟钰拐了脚步，拒绝了无数个要微信的请求，一个人走到江边。
　　沿江往南再走一两百米就是跨海大桥，车如流水在两江对岸交接庆祝春节、赶赴年夜饭的人群，熙熙攘攘地赌在大桥的出口，鸣笛声此起彼伏，在寒凉的冬日也显得热闹非凡。

　　忽然一声巨响，近旁一朵烟花呼啸而上，“砰”地在夜色里炸开，唐钟钰离得太近，避之不及地耳膜嗡鸣，视野里深蓝花火盈满天际、江面流光。

　　紧接着仿佛约定好一般，焰火接二连三相继挤满夜空，天宇一霎大亮，离唐钟钰最近的一个女生突然伸出手拍拍唐钟钰的肩膀：“帅哥，春节快乐！！”

　　唐钟钰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进一把仙女棒，肇事的女生欢快地跑远：“......新年快乐。”
　　这四个字一出口，他却彻底愣住了。

　　——在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笨拙地拿着不怎么玩过的仙女棒，却借着人群与烟火遮掩心跳，对身旁的人故作镇定地祝贺新年。

　　但是他当时真正想说出口的，肯定不是形式的新年快乐。

　　唐钟钰的手蓦地剧烈颤抖起来。

　　当时的钟楼广场就在往北的几百米处，当时没点完的仙女棒草率丢在了什么旮旯角落，当时没说出口的话总以为早晚来得及说，谁知道直到今天江水奔流岁月飘忽，斯人不在身旁。

　　唐钟钰孤零零站在江边，周遭人声鼎沸，情侣相拥亲友道贺，江风却将他吹冷、吹透，一如手里未燃的硝石花火，格格不入地梗在漫天遍野的盛灿里。
　　他下意识调转脚步，几欲窜逃——

　　震动的手机却解救了他。

　　“唐钟钰吗？我是陈铭。”
　　陈铭吞吞吐吐。

　　“是我冒犯了，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你能来下医院吗？”
　　“方醒他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