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慕雪安

19、十六、木不怨落于秋天

　　“玉儿，扶你娘去换衣服。”
　　“好的舅舅。”

　　匆匆的脚步从殿外传来，转过门边，然后急促的询问响起。
　　“爹！您说舅爷爷醒了是真的……么……”

　　杨戬抬眼看去。汐晴墨一样漆黑的长发高高束起，用金色的双翼发冠压住，不再是原来插着玉簪，挂了星纹挂饰的少女模样。宽大而华贵的长裙是雅致的月白色，阳光在上面流淌，像是水一样汇到每一条皱纹中。那张小脸看着还有些孩子气，眉心弹着金色的梅花痕。
　　他微微的笑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他心里一动一动的。他想着那天下午在桃树下他看着妹妹远远甩开土地判官扑上来，嘴努力地噘着，娇声向他抱怨公文的麻烦。

　　汐晴也看见了软椅中靠坐着的杨戬，就像在水镜中看过的他一样。他正看着她，一双眼睛深静如同海水。她看不懂他的神情，只觉得很深又很遥远。
　　她控制不住的想：……原来父亲和哥哥……真的只是他的影子……

　　“呜……汪！”
　　就在这时，黑色的细犬从汐晴怀里一跃而起，直接扑向沉香，张开大嘴，展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它却没有扑到他。
　　在半空里，它落下来。种种味道混杂中，飘来熟悉的感觉。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清清冷冷，那是它熟悉的让它安心的味道。在哪里，在什么地方，它转过头寻找。
　　杨戬向前倾了倾身子，慢慢伸出一只手。
　　“……来，哮天犬……到这儿来……”

　　哮天犬慢慢的站了起来，它的眼睛睁的极大，胸口明显的起伏着。眼神是迷茫的，但仍然控制不住一步步向杨戬走去。
　　屋子里的人不自觉的屏住呼吸。
　　它嗅了嗅杨戬的手，那是它所熟悉的味道，是它苦苦追寻的味道。那只手挠了挠它的下巴，另外有一只手，暖烘烘的揉了揉它的头。
　　好熟悉，就像已经这样被他揉过千万次，哮天犬舒服的眯起了眼睛，享受着被抚摸的幸福。它亲昵的轻轻舔着面前修长的手指，舔过宽阔的手掌和温暖的指尖……

　　不对！不是这样的！
　　忽然它停下了，惊恐的睁大了眼睛。
　　不是的，他的手，没有这样暖……没有这样圆润……而且……也不会动……
　　哮天犬后退两步。

　　“……怎么了……”杨戬有点担心，那忘忧草的效力，这么强吗？

　　那声音……是主人的……
　　主人是谁？
　　……可是气味也对。
　　不，不要被他们骗了！
　　它僵持着抬起头，挣扎着，一寸一寸向上看去。

　　泪水模糊了眼睛。这一定是在梦里……是梦里……真好，我又梦见那双眼睛了……脑中一片空白，它只看见眼前那张温和却又陌生的脸，就是它无数次梦见的那个梦，那个温和的眼神……
　　“……哮天犬……”
　　那一定是梦里传来的声音，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它再一次不由自主的靠过去，那样熟悉的气息包围了它，让它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如果真的是您，主人，告诉我……
　　它凑上去，用牙齿轻咬了一下修长的手指。

　　“舅舅您快敲它一下！”沉香忽然出声道。

　　杨戬看着狗儿向后跳去，前爪捂住头，呜呜轻叫。还没等他想沉香在说什么，手上已然翻转过来，虽然不够快，但也结结实实敲在了哮天犬头上。
　　他被猛地扑在椅背上，狗儿人立起来，踩着他的腿，前爪扒在肩头，湿湿的鼻子贴在他脸上。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下来，温热的舌头，舔着他的两颊，额头，眉梢，眼角……
　　杨戬没有躲开，任由它舔着。“你终于……记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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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汐晴忙忙的跑出门，去换下礼服。沉香打了水伺候杨戬净面之后，趴在舅舅肩上，轻轻戳了戳狗儿的脑袋。
　　“……真的这样乖啊，说不咬就不咬了……”他抬手看看自己手腕上一个大大的牙印。
　　哮天犬转过头去，不理他。它在杨戬怀里大大的伸展了一下四肢，换了个姿势，吧唧一下嘴，继续享受主人的抚摸。
　　杨戬笑了笑，没说话。他顺着哮天犬柔软的光滑脊背抚下来，又伸手揉乱它的毛，然后再抚下来。狗儿眯着眼，侧了侧身，抬起一条前腿，让他给它挠肚皮。

　　“舅舅，真的不解开忘忧草了？”
　　“这样不好吗？”杨戬推着哮天犬翻过来，让它四脚朝天，笑着轻轻挠它的肚子。
　　“……好……”
　　当然好。不再记得从前，不再记得它的主人曾经离它而去。不会恨，只想起它有一个主人，只记得幸福，不会记得那些痛苦。

　　杨戬揽着哮天犬的前腿，轻轻把它放下来，拍拍狗儿的头，缓缓站起身，准备前往正殿。

　　“……戬儿……”

　　那样陌生而熟悉的清婉声音带着颤抖响起，杨戬浑身一颤，一脚踩在哮天犬尾巴上。
　　狗儿痛呼着跳起来，撞倒了方凳，晕头转向的摇着头。“叮咣”的巨响中，女孩儿们纷纷跑过来，又停在偏殿门口。

　　不敢走过去，瑶姬靠在门框上，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他真的，真的好了啊……还有些苍白……但是真的……好了啊……不是那样子……也不是那样子……泪珠从她眼里滑下来，滑过面颊。全身都在颤抖，抖得几乎站不住，戬儿，你，还肯原谅娘么……

　　拢在袖中的左拳握死了，圆润的指甲扎进肉里。他看见母亲就那样站在那里，熟悉的气息，熟悉的眉目，熟悉的身影。很久之前，那身影曾千百次出现在梦中，轻轻哼唱着儿歌。那时，这样的梦是他唯一的安慰。可是，自从捧着清水，亲眼看着这身影在炙热的骄阳下，慢慢地化为成一堆灰烬后，就连这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梦境，他都不复能拥有。再然后……心里好像一片空白一样……
　　……那竟然是真的……在那个混乱的前后混杂的梦里出现的……竟然是真的……那双眼眸，是久违的温暖，那样拥紧他的人，真的存在……
　　……娘……您还肯叫我……戬儿……
　　杨戬嘴角微微痉搐了一下，挣扎着，却始终张不开口来。
　　……娘……我还有这个资格……这样……光明正大的……叫您一声……娘么……

　　她一步一步的走过来了。忽然间他只想转身逃去，三千年的岁月就像是一场梦，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噩梦，这三千年所有的虚妄，那样的存在，真的太久……久到不知道自己还活着……还是仍在梦里……
　　所有记忆翻滚着涌上来，有一种错觉，仿佛那样连痛都不会痛的日子，已经离了好远……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瑶姬用最后的力气紧紧抱住儿子，紧紧的抱着……不是在水镜里，是真的……他已经长得这么高，这样的挺拔，坚韧……完全没有希望，即使到了最后，被堵死了所有活下去或者可以不用活下去的路，早已连兄弟和亲人也都背弃，整个世界只有一只傻傻的狗儿还相信他的时候……这孩子，她的儿子，也还能持枪而起……
　　怀里的人抖了一下，身体紧紧的绷着。泪水在面颊上流淌，但她却笑了，这孩子，抱起来还是这样暖暖的……
　　“……戬儿……你长高了……”

　　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了，像决堤的洪水，他不想控制，只想好好地哭一场，放松了身体，向下软倒下去，母亲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托住了他，让他像小时候一样枕在她的肩上，慢慢坐到地上。满足的靠在母亲怀里，回家了，再也不远行，也不需要那渺远的路了……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