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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形消如骨,遂风归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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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春而夏,陵奉祺回朝之时,早已是艳阳高照的时节。
他兴致地甩脱了随从,独自一人跃墙进宫来,才靠近御书房,便皱起了眉。
五月天,外面日头已经很是炙热,书房传来的热气却更是烘人。门口侍卫宫人都没有,可他分明听得里面有翻阅纸张的声音。
轻声轻脚地跨进房门,里面果然也没有伺候的人。
那人正正地坐在桌案边,仔细地批阅折子。
一张脸仍是那么白皙,但颊边的颧骨都突兀出来,淡青色的便服更衬得人瘦弱了许多,握笔的手指修长得骨节分明。
奉祺静静地站在那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想。他原先以为,王叔对他心结不减,他离开一阵子,王叔或许心里舒坦些,身体也能好些。没想到,一别近半年,再见到却是这样的光景。
“远书,你去歇着吧,这儿不用伺候。”
锦之头也不抬地吩咐,但半晌没见回应,心想这孩子定是劝他去歇息不得,又沉默地耍犟脾气了。
罢了,折子仍旧堆积如山,今日也看不完,索性偷个懒算了。
搁下笔,将手中的折子放好,站起了身。
“远书,你脾气越来……”
陵奉祺望着那个僵住的人,唇边就扬起了笑。
“王叔。”
锦之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奉祺……”
“朕回来了。”
“臣参见皇上。”
陵奉祺不由又拧起了眉,快步走过去将他扶起,“王叔,这儿又没别人。”
锦之瞧着他,个头又长了些,比起半年前娇嫩的小脸,如今已轮廓明朗、黝黑锋利,像个大人了。虽然贵为天子,想来到军中还是吃了不少苦的。
“王叔怎么又瘦了许多,可是事务太多,没能好好歇息?”
锦之伸手将奉祺耳边的碎发捋顺,“没什么大事,倒是你,怎么还亲自上阵剿匪去了,若是伤着怎么好?”
陵奉祺张扬一笑,“总不能只在军营里纸上谈兵,到底还是要亲手试试的。”
“往后不可再如此轻率了。”
“是,谨遵王叔教诲。”
奉祺的眼睛晶亮深邃,锦之正想转身,却冷不防被拉进了温暖的怀抱里。
“王叔,奉祺很想你。”
锦之僵直了身体,霎时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垂着手,任由他紧紧地抱着。
分隔半年,还是没能断了他的念想……
晚膳时,锦之随便用了些便搁下了碗筷,打量对面的人。
阔额浓眉,越来越似陵锦时,纤鼻薄唇,却仿佛有些像自己。唯有眼神里的那种张扬,神情的那股沉稳最配他本人。
“王叔,怎么才用这么一点,可是累了没胃口?”
锦之望着他道:“年末皇上便成年了,是时候该迎娶正宫皇后了。”
奉祺夹菜的玉筷一顿,“朕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
锦之抿了抿唇,忽略了对面人有些僵硬的表情,“早些有个贴心的人照顾你,臣以后也放心些。”
“王叔。”
陵奉祺打断了他的话,放下了碗筷。
“您真的希望朕大婚吗?”
“那是自然的,皇上子嗣兴旺,国家才能稳固昌盛。臣去后,对皇兄也算有个交代。”
陵奉祺沉默的看着他,却没有从那眼神中看出一丝不悦与无奈。心中烦闷至极,又失落不已。
王叔仍是不喜欢他的。
陪伴也好,分隔也好,王叔始终没有打算将他放进心里的那个位置。
“那一切但凭王叔做主吧。朕还有事,先回御书房了。”说罢也不管锦之如何表情,站起身了朝外走去。
锦之看着那个疾步离开的背影,犹自暗叹了一口气。
自皇上选后的消息一放出去,各大臣送来的名册画像便堆满了禅明居书房的桌案。锦之歇下朝事之后,整日里除了看书、睡觉,便是为皇上甄选正宫,悠闲不已。
但奉祺似仍在赌气,半月都没踏进过禅明居的大门。
每次锦之派人将筛选过画像与名册送过去,没多久便被送回。眼大无神难以操持后宫,身似弱柳难堪大任,眉下有痣不够大度……但凡锦之觉得还不错的人选,都被奉祺以各式各样的理由回绝。
锦之无奈,索性撂了挑子,闭门谢客,不再送任何东西过去。
没几日,陵奉祺便担了心,乖乖地来了禅明居。可惜锦之用过晚膳心口犯疾,早早便上床歇息了。
奉祺轻声地走到床边,看着在沉睡中仍眉心紧皱的人,怅然落寞。
他如此聪明,怎会不知道自己的心事呢。不过一昧地逃避罢了,将自己丢给别人,他就能毫无牵挂地去向父皇交代了。
“王叔,您真狠心。”
可仍舍不得像父皇一样逼他,舍不得让他恨自己。
小心地将露在被外的手放回去,陵奉祺坐在床边,端详着这个叫他在外心心念念的人。他回来时苍白得凹陷的脸颊,似长了些肉,但看起来仍然瘦削。
睡着的王叔,不似醒时有种温柔的冷漠,即便皱着眉也是温和的。
人人都道薄唇之人最薄情,可偏偏这人心中装了人,便一直装着了,让别人一点机会都没有。
“朕已经孤家寡人,别离开我好吗……”
深秋十一月,锦之开始卧病不起。
陵国皇宫破天荒地烧起了地龙,人人都道皇上摄政王叔侄情深,却不知自卧床后,陵奉祺仅能在锦之熟睡后偷偷踏进禅明居的大门。
“王爷,皇上昨晚来过了。”
远书梳理着那枯草般的头发,黯然道。
“随他去吧。”
见与不见又有什么意义。
今时今日,连锦之自己都不愿看见自己的模样。浑身上下没剩几两肉,小臂瘦得不若十岁孩童,一张苍白的脸毫无血色。
除了远书与太医,再没有人瞧见过。
虽然不曾在意过这副皮囊,但变得这样糟糕,到底还是会失落的。连握笔的手都乏软无力,颤抖不止。
“皇上的大婚之日定在了下月初六,娶的是威侯爷家的长女。”
“他总算没叫我失望。”
“真的不再缓些日子吗?”
待远书替他束好发冠,锦之费力地摇了摇头,“算了。”
静静地任由远书为他换上素净的银白棉衫,带好纱帽。锦之摩挲着胸口的两半玉,生前怕是难见面,也不知死后能不能与锦瑟重逢了。
“走吧。”
远书小心地抱起他,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打开房门,三魄一脸倦容,却仍在门口站着。
“王爷。”
“三魄,不必再守在这了,我要走了。”
“王上带了药,很快便到了,您再缓两日吧?”
锦之透过纱帽,轻叹道:“请他不必再费心了。天命如此,又何必执着。”
“王爷……”
“愿他今后一切安好罢。”
……
迷央河畔,花船幽幽驶过,船檐上挂着的灯笼,锦之窝在远书怀里,远远地瞧着,那些如同天上的星灯。
“焱哥哥,为什么对年儿这么好?”
他躺在草地上,指尖抚弄着被风拂过来的发梢,将它们与自己的拧在一起。
“因为我要年儿长大了做我的王后。”
年儿被月光照得白皙的脸凑到他面前,“什么是王后?”
“就是要陪我一辈子的人。”
“那,一辈子会到什么时候?”
“应该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时候吧……”
“王爷,夜凉了。”
没有声音。
锦之闭着眼,嘴边噙着笑,眼角淡淡滑落一滴莹光。
焱哥哥……
焱哥哥啊,年儿等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