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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剜心诀别,梦不见故 ...

  •   夜风凄凄,林影重重。
      锦之渐渐松开了拽着远书腰间的手,抚上胸口。虽然披着蓑衣,但雨势不小,又快马狂奔了将近两个时辰,除却被面前的远书遮挡的地方,其余地方的外衫都早已湿透。
      在陵国这几年,奉祺处处为他设想周到,锦之几乎没受过凉,此番湿衣加身过久,身子已经开始打颤,心口更似火烧般疼痛。
      “王爷,您还好吗?”
      锦之揪紧衣襟,将头埋低,直抵在远书的后背。
      “不碍事。”
      “那您坚持一下,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到了。”
      “嗯。”

      到达桃五镇时,锦之心绞几近昏厥,远书将人扶进了镇边的一户农家。
      将锦之周身的湿衣褪尽,远书熟练地用布巾浸了烧酒帮锦之擦身退热,又为他换上备好的里衣,盖上棉被。准备出去值守,却被轻轻拉住了衣袖。
      “别走……”
      锦之闭着眼,周身的刺痛皱紧了眉难以放松。远书放下手中的布巾与烧酒,坐到炕边,回握住了锦之的手。
      “王爷,我是远书。”
      “我知道,我还清醒。”
      “您发热了,我去将炕烧起来,能好受一些。”
      “不必了。”锦之缓缓地睁开眼,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
      “此地不宜久留,等纪城回来便上路吧。”
      最迟明天,烈焱必然悔转,在这之前,自然能跑多远是多远。
      远书不再劝,安静地坐在旁边,用温热的手心帮锦之搓着手。
      锦之看着他,眼角凉凉的,滑下一滴泪来。
      远书……远书……
      当日给他这个名字时,他与烈焱仍在遥遥相思,未想今时,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与烈焱,生来就没有相守的机会。纵然再念,也无法放开各自的束缚,说服自己留待他的身边。
      爱恨不逢时,几番纠缠,却仍旧逃不过命运的。

      逃得再快再隐秘,终究是在冀北的地盘上。
      远书扶着锦之下了马车,锦之咬了咬苍白的唇,望着不远处纵马逼近的人。
      “锦之,跟我回去吧。”
      烈焱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浓青的胡茬都长了出来,好似经历了数日的风霜。
      “若是我不愿意呢?”
      烈焱拧紧了眉,“你知道我不会放手的,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
      锦之看着他,无奈一笑。
      “你总是有办法的,可我想做的事,也总是能达成的。”说着霍地抽出远书腰间的短刀,抵在了自己的胸口。
      “你!”烈焱大惊,一步□□马,朝前走了几步,却又硬生生地停下了。
      刀尖才往里没入半寸,殷红的血就在衣衫上晕染了一个圈。
      烈焱气急,吼道:“你别忘了,若是你出事,我必将让陵国不得太平!”
      “你进攻陵国之日,我定当以死谢罪。”
      烈焱赤红了眼,狠狠地瞪着离他不过几步之遥的人,“你非逼我不可吗?”
      锦之平静地看着他,“烈焱,你我本是陌路人,相识一场,为何不可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呵。”烈焱苦笑一声。
      “我做不到,锦之,若你原本就作此打算,为何要来见我?”
      “为什么明明来了,又要逃走?两年,锦之,我忍了两年,到此刻,你却跟我说好聚好散。”
      心悸,疼痛几乎要撕裂整个胸腔,锦之别开了眼。
      烈焱眼里的水光是假的,颤抖的声音是假的,连握紧的拳头都只是在做戏。不能心软,不能相信,一个字都不能信。
      锦之抬起氣氲迷离的眼,放下了手中的刀。
      “烈焱,你强留我,又能留得几时?我也只剩下不多日子了,让我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吧。”
      烈焱如遭当头一棒。
      “什么意思?”
      锦之无奈地笑,“你利用陵夙云,他又如何瞧不出你的心思。”
      “他,他做了什么?!”
      “烈焱,你我至此,也算尝遍了世间甜苦,勉强纠缠也再无从前的情分了。”
      烈焱上前去紧紧箍着他的双肩,“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锦之淡淡地偏过头,一指一指地掰开身上僵硬的束缚,“封蓟草,能让峫虫沉睡复苏,也能侵蚀心脉,无药可解。”
      “你,骗我的是不是?锦之,你是骗我的!”
      锦之悲悯地望着面前的人,那不可置信的神情,却让他心口的痛楚愈加深厚。
      “我也想骗你,可我连自己都骗不过啊。”
      锦之淡然,滑下一颗泪。
      “有时候,我真的怨你,怨你摆布我的命运,又弃我不顾。可如今,我也早已看开了。生死有命,既是命中注定,便畅快的放手吧。”
      锦之一手抹去烈焱颊边的泪迹。
      “你是冀北王,不是二殿下了。身不由己,形势所逼,没有谁比你我体会得更加透彻,既然无可奈何,又何必执着呢。”
      “锦之……”
      锦之笑了,却是泪流不止。
      “到此为止吧,烈焱。你救不了我的命,也救不了我背负的罪孽,何必纠结。今后我们也不该再见了。”
      “不,我不能,我做不到……”
      “可是你看,我现在与你说说话都觉身体不堪负荷,冀北的气候太过猛烈,就算是为了我好,让我回去吧。”
      “锦之……”
      “别想太多,忘了我吧。”

      任由远书扶着走向马车,锦之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人生之苦都已尝尽,断舍离又有什么可揪心的。
      “如果我能找到解药……”
      锦之平静地放下车帘。
      “若天意果真如此,我便不负天恩,亦不负你。”
      可是,天恩岂是这般廉价。
      他已经第二遭活过了,足够了,都足够了。
      只是不知伶语会怎样。再次突然地离开,那顽皮鬼必定会大哭一场。
      到底烈风麟待他好是真的,他喜欢烈风麟也再明显不过。今后命运如何,谁人又能左右呢。

      “远书,我走后,你想出宫便去吧。”
      “王爷……”
      锦之抬起头,陵国的天,冀北的天,他总是只能望见一片。十八岁入朝那年,他忐忑地站在宫门口,也曾期待过愁结尽消之后的自在日子的。
      “远书只想待在王爷身边。”
      锦之伸手去将他耳边的碎发捋开,“你才十六岁,不该拘在这四方的皇宫里的。而且我不愿葬入皇陵,难不成你要在迷央河边守着我的骨灰过一辈子?”
      “王爷!”
      远书老成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愠怒的表情。
      锦之笑了笑,慢慢踱回寝房。
      去了一趟冀北,身体似比从前更差了。苦药喝的多,人也嗜睡起来。连早朝也去得少了,整日里待在禅明居中颐养。
      还能活多久,又有什么可挣扎的。烈焱也罢,陵锦时也罢,在他有限的日子里匆匆来去,感受过亲人的温暖,掌控过一朝国事,尝过俗世的情情爱爱,也足够了。
      “王叔已经睡下了吗?”
      “王爷今日身上不大痛快,晚膳后便去歇息了。”

      锦之清醒地闭着眼,却不想睁开。
      倾心、病重,世间唯有这两件事是想瞒瞒不住的。
      自他回来,每日下朝后、晚膳时,陵奉祺来瞧他已成了惯例。每次太医诊脉过后必定被悄悄召去。
      这孩子,处事已然独立,却难改对他的依赖。想想今后,也不过更多失望罢了。

      假意睡去,却又真真入梦。
      那些熟悉又清软的吟曲幽幽而来,亦幻亦真。
      “情薄如翼,离歌凄凄。
      人间残梦,犹自黯然……”
      那一年,台上名姬舞转红袖,台下恩客注目心荡。
      他将脸弄得脏兮兮,缩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当红的伶倌俏姐儿,为挣扎人世而陪笑卖巧。
      那一年,他挨了鸨妈撒气的一耳光,被关在柴房。笙娘偷偷来瞧他,从胸脯里掏出了两个烫呼呼的荞面馒头。
      笙娘是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了。
      “大人,怎么又歇在榻上了,当心着凉。”
      笙娘娇摇的影子越来越近,又渐渐化作了烈焱拧眉愁淡的脸。一手环过他的脖颈,一手搂住他的腰,将他轻轻抱起,一步一步,稳当地放到床上。
      锦之失落地睁开眼,目光仍黯黯呆着。
      “什么时辰了?”
      “刚过了亥时。”
      锦之回神看着面前的人,什么时候开始,昔日依偎在他怀里单薄的孩子,已经比他还要高壮了。
      “怎么还没回去歇息?”
      奉祺温柔地替他掖好被角。
      “朕想多陪陪王叔。”
      “明日皇上十五生辰,该有许多事要打理吧。”
      “王叔。”
      奉祺坐在床边,把玩着腰间垂下来的玉穗,“您最近总躲着朕。”
      “是么……”
      奉祺心中黯然,俯下身去将脸贴在被子上。王叔……王叔,明明心中清明,却总是装傻地将人拒之千里之外。
      “您方才叫了他的名字。”
      锦之眉尖一颤,别开了眼。
      “既然回来了,您还是想着他吗?”
      “有些人,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那您,会离开朕吗?”
      锦之伸手出来轻抚他的背,却没有回答。
      奉祺闭上眼,想找回从前那样被安抚的感受,却有更多繁复的情绪涌上来。
      他与父皇是相像的。一样舍得隐忍,一样谨慎自持,一样逃不过这个人,情爱也罢,依赖也罢,曾经他想永远陪伴在他身边,如今,他只能如父皇一样,将他捆在自己身边。
      可是他不能。
      父皇走不出伦理纲常的圈,他也斗不过天命难违。王叔的身子,已经很弱了,即便太医隐瞒,即便王叔安慰,他依然恐慌,
      这世上,除了王叔,没有与他更亲的人了。

      “皇上生辰过后,便去军中历练一番吧。”
      奉祺闻言胸口闷窒,抬起了头。
      锦之仿佛丝毫没有看出他神情中的落寞,一字一句从苍白的薄唇中溢出,“朝事皇上已能够从容决断,但兵政不分家,皇上切不可顾此失彼。如今百姓安居,朝中太平,恰是皇上整兵习阵的好时候。”
      奉祺坐起身来,终究严正了神色,恭敬一揖。
      “朕明白了,朕后日便启程去国都军营,朝中琐事就劳烦王叔代为处理了。”
      “皇上尽管放心。”

      生辰过后,陵奉祺当真去了军营中。
      鸡鸣而起、深夜不眠的日子一来,锦之便有些吃不消。
      周卓两位太医已常驻宫中,以防锦之随时而来的疼痛昏厥。三魄曾奉命多次进宫献药,却每次都握着未拆封的烈焱亲笔失望而返。
      锦之看了看放在一边的瓷瓶,连开都没有开,便扔给了卓太医。
      没有用,封蓟草是何等毒物,从古至今没有医者研制出过解药。烈焱能找到的,顶多不过如护心丸一样暂压毒性罢了。
      何况,他如今的心疾两日便会发作一次,护心丸也已渐渐失效了。忍得过便忍,忍不过便任由疼痛至昏厥,早已如吃饭如厕一般的平常。
      即便此刻谁人给他一顿鞭子,锦之都不再觉得多难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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