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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 6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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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四少爷的千金被绑的事,没过几天就在报纸上炒得沸沸扬扬,原来香怡楼的红绮被领家刁难,不得赎身。思澜一路看下来,动了恻隐之心,便同那姜家姆说是自己要赎她出来,来了一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事后红绮和她那位医生丈夫对他自然是感恩戴德,却大大得罪了冯一刀,那冯一刀便使人在他们看皮影戏的时候偷偷抱走璎儿,原想惊吓思澜几天,再重重勒上一笔,不想何昂夫找到督军府,出动了大批军警四处搜查,眼看躲藏不住,自己也难出城,只好又把璎儿送了回来。
那些小报的访员哪里知道事情原委,自然只往传奇香艳里写,一边扯上冯一刀,一边又拉上阿宝,又是四角恋爱,又是江湖仇杀,言情武侠汇作一炉,要多热闹有多热闹。然而思澜这时候却没有心思找报馆的麻烦,因为璎儿自那天被送回来,便一直发着烧,住了几天医院,也未见什么好转,她之前生病,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可这一次淋了雨又受惊吓,送到医院时已耽误了,到后来,针打下去已经毫无效验,医生也束手无策。做父母的,只能睁睁看得女儿脸色灰白,呼息微弱,渐至身体冰冷。
消息传到葛家,已经是数天后,葛二嫂听说璎儿夭折,虽然也伤心,但她素日看多了小孩子养不大,所以并没有把它当作太严重的事情,见迎春除了呆呆怔怔,反应比平时慢些,倒也没觉怎样,谁知一个月后,何家又派人来请她去,这次葛二嫂见了迎春的样子,才真正吓了一跳。那脸色黯黄黄的,两只眼窝深深凹进去,一条绿色宁绸丝被卷在身上,就像冬天的枯叶子,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随土化去了似的,葛二嫂心中大痛,坐在床边哭道:“这是作了什么孽呀——”
阿拂听她这话不像样,忙打断道:“我们太太请您来,是想您劝劝少奶奶,您怎么自己先哭起来了。”葛二嫂唔了两声,收泪道:“好女儿,娘来看你了,跟娘说两句话。”说了好几遍,迎春才睁开眼,葛二嫂续道:“娘知道你难过,可是人死了也不能够活过来,好在你和思澜都还年轻,喜欢孩子就多生几个。难道你只想着女儿,就不顾爹娘了吗?”说到这里又呜咽起来,迎春缓缓道:“娘,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葛二嫂又道:“听她们说,你这几天不吃不喝,那身子怎么抗得住呢,你看娘给你带的葱花卷,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叫人给你热一热。”迎春点了点头,自这天开始,渐渐能吃些东西,心思也清楚些,也许是因为白天睡得多了,这天晚上又是一梦而醒,梦中璎儿穿着新衣,坐在秋千架上,娇笑依依,迎春上前去抱她,却抱了一个空。警然而醒,依然是寒月斜照,满室孤清,侧过身来脸颊冰凉,却是不知不觉间湿了半幅枕巾。
耳边虫鸣唧唧,吵得人再难入睡。窗户外,几抹淡云托着一个水清清的月亮,迎春呆看了一会儿,便披上衣裳,缓缓走到院子里来。这时候梨花已开得半残了,月光下楚楚地展着枝桠,迎春走了几步,蓦地发现对面墙上人影绰绰,不由一惊,低声喝问:“是谁?”那人低声答了一句是我,慢慢从树下走出来。
迎春听出是是思澜的声音,心中触痛,不由转身便走,思澜急忙踏上一步,伸出手,却怯怯地不敢拉她的袖子,低声道:“你恨我,是么?”迎春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我会忍不住去想,如果你没有认识那些人,没有去做那些事,女儿是不是就不会死。”思澜喃喃道:“我不该管那些事么?”该坐视红绮愁老风尘、有情人天各一方,该慑于冯一刀的威势无动于衷、袖手旁观。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种了善因要收恶果,时间如能倒流,他真不吝做一个凉薄的人,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求女儿好端端在身边。
梨花在夜色中黯然飘落,风扬着几片,飘落在两人身上,迎春道:“夜里风寒,你快回去吧。”思澜苦笑道:“你还关心我么,这些天我站在你房门外,想进去,又怕刺激到你。只有等你睡着了才敢去看看。”迎春淡淡道:“我一直糊里糊涂的,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知道,你看了也是烦心,倒不如不看的好。”
思澜见她又要走,不由惶急起来,冲上去从背后抱住她,哀声道:“迎春,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好不好。或许璎儿也舍不得我们,她会再回来陪我们的。”迎春低声道:“你不要那么傻了。”她伸手推他,他却紧紧抱着她不肯放,哭得哀哀切切像一个孩子,或许他原本就是一个孩子,她不能太过苛责,但是孩子又怎么能做一个父亲呢,当然,她也不配做人家的母亲,于是狠下心肠,一点点扳开他的手指。
次日清晨,迎春望向庭中,只见满地惨白白的梨花,昨夜的一切好像一个荒唐的梦。蕴萍来看她时,抱怨抄佛经抄抄得手酸,迎春就说你拿过来吧,以后我替你抄,是的,这日子长得可怕,她需要找一点事情来做。这天下午才抄了两页,就听得前面人声吵杂,问阿扫什么事,阿扫道:“好像是三少奶奶要生了。”迎春一怔,再看窗外梨花无影,荷香徐送,原来已经是夏天了。
玉茜生了一个儿子,思源欣喜若狂,遍请亲朋,满月酒办得格外热闹,何家上下都是喜气洋洋,只有思澜触景伤情,情不能堪,一个人躲在僻处喝酒,一时施可久和魏占峰便寻到了,思澜头也不抬,只是斟酒闷喝,施可久知道他的心情尚未平复,劝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你看当初云枝跑了,老三那副呼天抢地的样子,现在不又是春风得意,这世上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思澜低声道:“你们找三哥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魏占峰在思澜身边大咧咧一坐,笑道:“你三哥在上海结识了不少新朋友,哪里有工夫理我们这些旧人呢。”施可久笑道:“人家来南京给他捧场,他热情些招待也是应该的。”思澜醉眼迷离望过去,见思源陪坐的那一席上,果然有几张生面孔,魏占峰问思澜道:“你认识么?”思澜摇头。
魏占峰笑道:“怎么还不如我,我还认识两三个呢,那个穿蓝的是上海大世界黄楚九的女婿,那个黄面皮的是淞沪护军史何丰林的总参议,还有那个正和你三哥说话的——”思澜忽然抬起头道:“你说那个黄面皮的是谁?”魏占峰道:“何丰林的总参议啊,听说何丰林对他可是言听计从,这小子——。”一句未了,只见思澜霍地起了身,大步向思源那桌走去。
思源见思澜过来,笑着同他介绍桌上的朋友,都是场面上的人物,不多时便谈笑风生起来,思澜同这位总参仿佛一见如故,席上交谈,就比旁人热络,接下来几日相伴着登钟山游秦淮,彼此称兄道弟,形迹愈见亲密,竟如同多年的知交好友一般。这些上海朋友临行前,何家兄弟在花雨楼摆酒饯行,做东的竟然不是思源而是思澜,施魏二人作为陪客,也不由暗暗称奇,暗忖思澜并不像乃兄一样爱同那些军阀政客敷衍,何以这次对这位杨参议特别垂青呢。
杨参议也有烟霞癖,赌过几把,便进了屋子里,躺在床上过瘾,思澜见他进去,便也抛了骰子,随后进内,又唤阿宝进来帮他们烧烟,杨参议笑道:“六小姐还去招呼外面吧,我和思澜自己兄弟一样,何必这么客气呢。”阿宝替他装好烟泡,笑道:“我不是同杨先生客气,我是要谢谢杨先生。”杨参议咦了一声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呢。”阿宝瞟了思澜一眼,笑道:“四少爷心里再清楚没有,你问他就知道了。”烧好了烟,便转身出去了。杨参议向思澜笑道:“《石头记》里有句话,倒是对景,此卿大有意趣呀。”
思澜微微一笑,两人各据一榻,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聊些上海滩的佚事,那杨参议笑道:“上海这两年可是越来越繁华了,难怪当初李督军看得眼热,把个淞护护军使险些变成淞护镇守使,气得我们何将军跳脚,那封‘解铃系铃,全在吾师’的电文还我起草的呢,如果不是张四先生何昂翁众位士绅呼吁奔走,苏浙两方真是免不了干戈相见。”
思澜道:“何将军出任淞护护军使,是实至名归。大哥你那一番驳斥,更是大手笔。何将军幕中有你这样的人才,也难怪卢督军器重他。”杨参议呵呵笑道:“什么人才不人才,只是这一两句话,人家还肯听罢了。”思澜道:“卢督军倚重何将军,也是上海百姓的福气,可惜十里洋场虽好,我却不会再去了。”杨参议奇道:“这是为什么?”思澜沉吟不语,似有碍难,杨参议便道:“老弟,莫非你还拿我当外人么?”
思澜凄然道:“到了上海,仇人近在咫尺,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像这样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杨参议奇道:“什么人这么嚣张,竟敢得罪何四少爷?”思澜摇头道:“我算什么。”杨参议笑道:“有道是同姓三份亲,何将军和你同姓,我和你情如兄弟,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到底是哪一路的,说出来,大哥替你出气。”思澜便将同冯一刀的事说了,杨参议惊道:“原来是他。”放下烟筒嗫嚅道:“这倒有些难办。”
思澜盯着他道:“我也知道难办,所以才不愿同人说。”杨参议红了脸道:“这冯一刀真是个有来头的,连卢督军都要给他几分面子。何将军也不便与他为难。”思澜淡笑道:“大哥以为我不知道么,前年为了那个名伶露兰春,卢公子和黄金荣争风吃醋,被打了一顿,护军使替卢公子出气,不是把黄金荣捉了下在大牢里,杜月笙来谈判,才算放了人。青帮老大尚且说捉就捉,何况他区区一个小字辈。”
杨参议把头摇得拨楞鼓似的,“都是谣传,卢督军教子甚严,出了这件事,气得要辕门斩子,众将求情,才算免了。黄金荣见督军这样雅量,心里惭愧,上门致歉,事情也就揭过去了,我们将军怎么会那么卤莽呢。”思澜霍地起身道:“黄荣金总算是上海滩一号人物,那冯一刀又算什么东西。”杨参议道:“实话同你说了罢,这个冯一刀,前几年虽有势力,也不过做些说票的买卖,但现在情况不同。黄金荣他们办了一个三鑫公司,明里做房地产生意,暗里是保护法租界的烟土买卖,自从英租界开始禁烟,他这生意更是风声水起,卢督军手下警卫厅,缉私队那些人和他都有交情,有了他这座桥,才得水路相通,公私两便,谁要动他,就是断了这几方面人的财路,不是好开交的事。
思澜冷笑道:“那就是为了钱喽,我——”杨参议打断他道:“我知道你何家少爷手面阔绰,但是运烟护土那是长久的财源,何家就算有钱,也不是这种花法。况且齐卢之间,关系微妙,你拿十几万来结交上海方面,一旦传到齐督军那里,岂不又生嫌隙,想来昂翁也不肯答应的。老弟,你的心情我很明白,只是报仇也分可为不可为,不可为而强为,非但报不了仇,反惹麻烦。你看卢公子,可算是上海滩的太子爷罢,只为喝了一声倒彩,不也吃好大苦头,可见世事哪里尽遂人事。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说罢放下烟筒,起身出门去了。
思澜颓然靠在床头,听到外面杨参议和众人告别的声音,想来他不欲多惹麻烦,打算尽早抽身,这些日子的心思竟是白费了,一时之间,只觉万念俱灰,想起璎儿甜甜喊爸爸的模样,又觉痛不可忍,侧身瞥了瞥身侧的烟盘,不由缓缓伸出手,抓起一把放在嘴里,努力咽下,不一时便觉心中发燥,渐渐腹中也痛了起来。
这就是死的滋味么,好像很难受,可是活着是比这更有千百倍的难受。就要见到女儿了,女儿会怪他吗?她那么小,还不懂事,只会欢喜爸爸来陪她,家里爹娘手足自然要伤心的,不过他活着于他们也没有什么益处,日子久了也就淡了,迎春呢,只怕更要瞧不起他,怨恨他,不过总是一场夫妻,以后她在思念二哥之余,也该会想想他吧。
阿宝进房时,正见思澜满头大汗地在榻上辗转呻吟,不由大骇,顿时尖叫了起来,众人闻声闯进,无不悚然变色。还是施可久见多识广,瞧出思澜这模样是吞了鸦片,忙唤人取活鸭血来灌,好一顿折腾,总算让他把那吞下去的东西折腾了出来,这才长吁口气。大家七嘴八舌探问原因,思澜只是惨白着脸不作声,。
思源急得直顿足,“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暗忖难道跟那杨参议有关,也没听见两人争吵呀,又或者喝糊涂了,一时错手,又哪至于错到这般地步,他怎么也敢不相信思澜会自己寻死。施可久叹道:“老四,这次你可吓死我们了。”
阿宝冷冷望着思澜道:“何四少爷,我阿宝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这么害我。”思澜怔怔不语。阿宝道:“没见过男子汉大丈夫,像你这么没志气的。你今天吞鸦片死了,除了你家里人伤心,能伤得了旁人的一根寒毛么。你是大户人家少爷,读得书多,见得事广,难道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句老话都不知道。再说,你为什么家里去不死,厂里去不死,偏偏要死在我里,如果我刚才没进来,明天报纸上就会有一条新闻,说何家四少爷死在花雨楼阿宝床上,你,你这不是逼我跟你一起死吗?”思澜直给她说得羞惭无地,强笑道:“谁寻死了,我舍得自己死,也舍不得你死啊。”阿宝这才放缓脸色,上前握住他的手道:“你就是跟我开玩笑,也得有个轻重。”
思源正觉不好收场,听了这句,忙附和道:“对对,一场玩笑。”魏占峰皮里阳秋地一笑,“这种玩笑,咱们可开不起。”施可久笑道:“这两家头耍花枪的事,谁轻嘴薄舌拿出去说,阿宝可不肯依啊。”阿宝笑道:“我一个小女子能有什么作为,顶多咒那烂舌头的公债都赔光而已。”魏占峰笑叹道:“真是最毒妇人心。”施可久拍手道:“大家识趣一点,省得人家赶人。”当先出门,余下几人也都嘻笑着随他去了,只有思源不放心,望着思澜还待嘱咐,施可久拉他一把道:“你回家再紧张也来及,这时候有人替你看着。”
阿宝走过去将门关了,坐回床边,将头倚在思澜的房膀上,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你不知道,我心里其实同你一样苦。”思澜闭上眼,两行泪水缓缓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