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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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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烧烟的姿式非常好看,美人之胜于庸脂俗粉,有时并不在五官妍媸,只在一个情态上,翡翠是竿玉是手,烟雾腾腾间更有一种绚丽妙然,思澜从她手中接过烟筒,倚着枕深吸一口,觉得这是人生漫漫长苦里,难得的一刻安详宁静。
这天思澜从刘绍礼处出来,看天色还早,便到花雨楼来瞧阿宝,阿宝正坐在窗前发呆,娘姨想招呼,思澜说不必,走到阿宝身边轻声问:“想什么呢?”阿宝回神,见是思澜,便托起颈上挂着的那只翡翠扳指,含笑道:“我呀,在赌物思人。没想到老天爷倒真觉得我心诚呢。”思澜一笑,在她身边坐下,啜了口茶道:“听了一上午的俗事,给我唱一支曲子罢,算是洗洗耳朵。”
阿宝抱琴在手,问道:“你想听什么?”思澜道:“《牡丹亭》,《长生殿》里面的随便一支就好。”阿宝便信手弹唱:“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这憔悴非关爱月眠迟倦,只为惜花,朝起庭院?”思澜笑道:“未必吧。”阿宝眄他一眼,念白道:“昨日偶尔春游,何人见梦。绸缪顾盼,如遇平生。独坐思量,情殊怅恍。”思澜笑道:“你便是再怅恍,我也不姓柳啊。”
他原是信口戏谑,但话一出口,倒似有几分双关的意思,仿佛并不单指那《牡丹亭》里的柳梦梅了,阿宝虽说久历世情,这时触动心事,也不禁脸上微微变色了。思澜自觉没意思,略坐一时便走了,阿宝也未坚留。
思澜到家时,见廊下下人都是凛容噤声的样子,不由暗暗纳闷,见到阿拂便问怎么了,阿拂垂眉道:“刚才老爷来了,发了好一通脾气,三太太气得都要哭了。”思澜一边往书房走,一边问道:“好端端发什么脾气?”阿拂跟在后面道:“四少爷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当然是为了你去,去那种地方的事?”思澜道:“哪种地方?”阿拂顿足道:“嗳,不跟你说了。”
阿拂转身去了,思澜自回书房休息,一觉醒来,已近第二天中午,洗漱过后,也不吃饭,便找衣服打算出门,阿拂进来收拾屋子,忍不住劝道:“你少去几天不行吗,让老爷骂一顿,多不值得。”思澜闻言,取了烟筒,递在她手上,笑道:“你给我烧一筒好烟,我就不去了。”阿拂低头道:“我才不做这种挨骂的事。”思澜整好了衣襟向外走,阿拂急得喂了一声,思澜回头,望着她笑,阿拂脸一红,小声道:“我挨骂好过你挨骂。”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东西要怎么烧。”思澜笑道:“我来教你。”
阿拂学会了烧烟,思澜也省得自己动手了。时间一久,便有那多嘴多舌的,到三太太处搬弄是非,若在平时,三太太断不容这种事,只是眼下这丫头却能绊得思澜在家,少惹何昂夫生气,就宁可睁一眼闭一眼了。这天思澜吸过两口,觉得阿拂的技术颇有进益,便赞了她几句,笑道:“我说你是聪明人,这不是烧得很好。”阿拂低头不语,思澜问道:“怎么了?”阿拂别过头去,“别理我。”思澜见她眼眶泛红,笑问:“怎么变成兔子啦,谁给你委屈受了。”阿拂皱眉嗔道:“你还笑,她们都说我巴结你,想——”
思澜问道:“想什么?”阿拂瞥他像是真的听不明白,不由涨红脸,摔手出门,谁知一挑帘,差点和迎面而来的三太太撞个满怀,忙垂眉敛手,立在一旁,三太太见她神情有异,心中倒添了两分狐疑,走进内室,见思澜嘻笑着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三太太又好气又好笑,斥道:“到你老子面前拿书本去,我不希罕你用功。”
她因思澜游冶在外的事,和何昂夫生了一场闲气,思来想去,不免埋怨迎春不会转圜,每对人说,若论外面有牵扯,老大老三哪个干净,秀贞是个没脾气的不必提她,就是玉茜那样厉害的人,闹了一通,最后消停下来,不是照样要同思源安安稳稳过日子,偏有老四媳妇这样高低不识水火不进的,还怪拴不住丈夫的心么。这天听说思澜在家,便来望他,见儿子脸色颇见憔悴,不由暗暗叹息。
思澜扶着三太太坐好,又唤阿拂倒茶,三太太挥挥手让阿拂下去,向思澜道:“这小孩子养不大的也多,没见过像你们两口子的,就像日子过不下去了似的。年纪轻轻的,不会再生么,思源那个胖儿子,虎头虎脑,多招人疼,你倒好,打算在这里睡一辈子是不是?”思澜道:“迎春晚上发恶梦,吵得我也睡不好——”
三太太冷笑道:“扯这种谎骗你娘,也亏你想得出来。我先是只道你们耍花枪,现在看来——”盯了思澜一眼,叹道:“也怪我当初耳朵软,不该应下这门亲。”思澜不语,三太太沉吟道:“阿拂这丫头虽然心眼有点多,倒是个宜男之相。”思澜皱了皱眉道:“妈,阿拂是有婆家的人,那些闲话怎么信得。”三太太道:“我早打听清楚了,那原是她爹订下的,阿拂自己本不愿意,阿拂的娘疼女儿,一直在家跟丈夫打饥荒,嚷着要退婚呢。”思澜不愿三太太多说这些事,便东拉西扯,讲些外面的笑话来听,又陪着她到院子里看花赏景,哄得母亲回房后,才一个人慢慢踱了回来。
院中柳娴花静,金黄色的阳光,筛得花影在西粉墙上摇摇曳曳,廊下的摇椅随风轻动,和他们一家三口在此欢笑的时候全无分别,往事历历,如在目前,想忘都不忘不掉。思澜走过去,紧紧攥住那吊绳,痛得弯下腰,曾经有过那样的快乐,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要怎么样才能过得下去。
三太太回去细想了一番,生怕阿拂的事牵延不决,最后传到何昂夫耳中,反而不美,只想尽快把它落定下来。首先的关碍自然是迎春,这时便叫小鹂把她唤来,先是闲话家常,接着话题一转,便提到前日姑太太家办汤饼宴多么热闹,叹口气道:“阿拂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思澜现在这个年纪纳妾是早了点,可总好过让他在外边胡混。你是个贤慧懂道理的人,总该明白老人家急着抱孙子的心情。”
迎春道:“娘是问我的意思么?”三太太霭然道:“你放心,阿拂进门来,若有一点不尊重你的意思,我第一个先不饶她。”迎春嘴角似笑非笑,缓缓道:“我不同意。”三太太惊道:“你说什么?”迎春静静道:“娘如果是问我的意思,那就是,我不同意阿拂进门。”三太太只道迎春素来忍让,现在又和思澜闹成这样,自然一说便允,谁知竟是一个硬生生的钉子碰过来。
迎春起身道:“如果娘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也不待三太太回答,径自出门去了。三太太又惊又怒,对身旁的小鹂道,“你听见她怎么跟我说话的,真是反了天了。我还以为她是脾气好的,谁知道竟是这么执拗的人,难怪气得思澜连家都不想回。”小鹂道:“四少奶奶原来不是这样的,大家都说,自从孙小姐去了以后,她这里——”指了指自己的头,“就有点不对了。”
三太太这才略略消气,哼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年风水不好,算了,我也不跟她一般见识。”晚上找思澜商量时,想起迎春那番态度,仍不免愤愤,哼道:“你媳妇真是不识抬举,我好意问她一句,她竟然来了一个不答应,她不答应,就该尽妻子的本份,像这样自己躲在房里,扔下丈夫不管不顾的,还配做何家媳妇么,既然不配,也就抡不到她说话。”
思澜低声问道:“她,她是怎么说的?”三太太皱眉道:“她说不同意阿拂进门。放心,这次娘替你做主,管教你父亲不骂你就是。”思澜道:“她不答应就算了罢。”三太太冷笑道:“看不出来,你倒是很怕她。”
思澜笑道:“我不是怕她,只是想替您老人家省省心。您要把阿拂给我收房,不过是希望我能留在家里,可是迎春那里过不去,以后少不得要生是非,阿拂又不是个省事的,到时候鸡飞狗跳,我是最怕麻烦的人,只好一走了之,还不是要累您收拾残局,这儿子也不太孝了,而且传到外面去,不是要寒碜死人。”
三太太又气又笑,“怎么说都是你有理,我要是有孙子抱,才懒得管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思澜道:“子嗣有迟早,看三哥三嫂就是例子了,这又何必心急。”三太太皱眉道:“怎么能不急。这样吧,我叫人去劝迎春,她如果答应,你又有什么好说?”思澜笑道:“娘如果能答应爹再纳一位六娘,我看她就能答应。”三太太啐道:“两个都是不知好歹的,快给我滚吧。”
三太太正打算找人来劝迎春,不想迎春却病了,这一来更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太太冷笑道:“看来咱们这位四少奶奶要成仙啊。”蕴萍笑道:“抄了那么多佛经,怕是要成佛也未可知。”三太太怒道:“死丫头,这话也能乱说。”蕴萍哼一声,不去理她。三太太急忙忙跪倒佛像前上香,请求宽恕。
过了几天,静玉和之琴来探望迎春的病,三太太听说,心中一动,便叫小鹂将二人先请到自己屋子里来,相待着实亲热。静玉和之琴从前也到过何家,几曾见三太太这般假以辞色,喧寒过后,渐渐话入正题,两人也只唯唯而已。敷衍了好一阵,才得辞出。
她们来的时候,迎春正在桌前写字,静玉见了便笑道:“你这也不像个有病的样子啊。”迎春笑道:“本来就没病,求个耳根清静而已。”说着将笔放在笔架上,给二人倒茶。之琴走却走到书案前,见右首边放了几本佛经,除了《金刚经》,尚有《莲华经》、大乘起信论》等,中间铺着一张雪白的宣纸,上面抄着一首张问陶的律诗,“毒草灵苗大小符,门庭风景半医巫。形神久隔生原幸,人鬼交争势转孤。枕上心魂疑岸狱,眼中眠食羡妻孥。瓣香好礼维摩诘,认取天花著体无。”
之琴念了两遍“瓣香好礼维摩诘,认取天花著体无”,轻轻摇了摇头,静玉问道:“怎么了?”之琴道:“我想人在生活上受了打击,多半要转投虚无主义,竟是慧者难免。”迎春道:“我原是一个至愚的人,不过抄过几卷经,才觉得心思明白些。而且佛家经义,不外教人减欲向善,明心见性,怕也不能只以‘虚无’两字来概括吧。”
之琴道:“你自以为经历过一种悲辛境地,看了几句释经禅理,就小看人了么?我且问你,佛家既讲普渡众生,救苦救难,为什么释迦是印度人,印度沦亡时佛不能救?”迎春道:“佛本无私,不能偏爱其祖国。”之琴笑道:“既无私,为什么目莲尊者又要救他母亲呢?”迎春道:“目莲救母,是在化身渡人。”
之琴问道:“你既然看开看破了,为什么思澜纳妾,你又不肯答应?”迎春抬头看她,点头道:“你也是来做说客的么?”之琴笑道:“不要顾左右言他。”迎春道:“我看这件事,应该是堂上的一厢情愿,岂能为解我之羁,转缚他人之身。若思澜对阿拂果然钟情,两人之间有缘,就算我不答应,也不能影响事情的结果。”
之琴道:“那你是自觉得和思澜缘尽了?”迎春沉吟道:“缘生缘灭,我是局中人,何敢妄说。只是淡则迹疏而可久,浓则情纵而难长,正为之前感情太好了,所以逾节生灾,现在这样不见面,说不定反能留些未了之缘。”之琴转头向静玉道:“这人真是疯了,我说这些移人心性的书就该一把火烧了才是。”
迎春懒懒道:“你是正处在爱情甜蜜中的人,自然听不得我这种消极的话。”之琴朗声道:“当然听不得,你难道忘了建绣花厂的初衷么?我同你要好,难道因为你是何家的少奶奶么,是因为我们心里想的一样,不甘心女孩子庸庸碌碌过一生。你现在才多大,难道打算像三太太似的,每天什么也不做,只向个泥胎磕头。那我真是错认你了。”
静玉忙道:“打机锋就打机锋,你们可别吵起来。”之琴哼道:“谁跟她吵,我只是见不得这死气活样的。”迎春笑道:“你也骂得我够狠了。”之琴笑道:“什么时候骂醒你才算。”三人又说些绣花厂的事,之琴静玉才起身告辞。
迎春送她们出来,在院子里遇见思澜和阿拂。两人站在树下。阿拂抱着一只叭儿狗,正笑闹着把它往思澜肩膀上搭,思澜侧身躲避,一抬眼间望见迎春,不由身子一震,阿拂顺着思澜的目光,也看到迎春她们,手一松,那叭儿狗便落在地上,那小东西打了个滚,便跑到思澜腿边,不住偎蹭着,弄得思澜的裤角也皱了以来,他却全无所觉。
迎春只看了两人一眼,便侧过头去,继续和之琴静玉说话,思澜觉得她那一眼,仿佛是见了一个小顽童做了件极为可笑的事,忽然间便觉得什么都变得没有意思,踢开叭儿狗,转身向书房走去,躺在床前,眼前晃来晃去,仍是迎春刚才的目光,阿拂的事,虽然是母亲误会,可这些日子,自己也确实待她亲近了些,虽然只是茶烟两事,别无其他,可是心里难道没有引起迎春注意的心思么,听母亲说迎春不同意纳妾,心底难道没生出几分欢喜希望么?可是她的目光那样瞧过来,却让他觉得自己的所思所想,全被洞彻无余,而说到底,那些伎俩,真可谓是黔驴技穷,不值一哂。
阿拂跟进书房,见思澜仰身躺在床上,望着棚顶,呆呆发怔,便问道:“怎么又不高兴了,要不要抽一口解解闷?”思澜坐起身,淡淡道:“以后不必麻烦你替我烧烟了。”阿拂低声问道:“你什么意思?”思澜微笑道:“你不是怕人说闲话么。”阿拂摩娑着那烟筒,缓缓道:“想没人说闲话,也容易,只看你,只看你——”思澜笑道:“阿拂,我是喜欢同女孩子说笑的,你看阿盈如意她们谁把笑话当真呢。”他的声音很温柔,可温柔中却有一种泠泠之意,像有什么东西直戳到阿拂心里,痛得她打颤,阿拂一顿足,涨红了脸道:“是我蠢——”
思澜微笑道:“你不蠢,相反你很聪明,可是有时侯聪明人,也会做出不大聪明的事来。”阿拂听他这话甚是无情,惶急之下,也顾不得害羞,抬头道:“三太太说过替我做主的,是四少奶奶不答应吗,我,我去求她。她不肯待你好,还不肯让别人待你好么。不不,少奶奶是好人,我去求她,她肯成全我们的。”思澜摇头道:“不关她的事。”阿拂泪落如雨,啜泣道:“外面的女人,只是贪你的钱,我,我是真心对你好的。”
思澜轻轻叹了口气,“阿拂,你该明白,我们身边从来不缺肯对自己好的人,我们一辈子求的,不过是我们想对她好的那个人,肯让我们对她好。”
阿拂眼见郎心如铁,不由心下暗恨,咬咬牙道:“你就不怕我到老爷面前告状,说你欺负我,你猜,他是信我还是信你?”思澜抬头凝视了她一会儿,低声道:“信我也好,信你也罢,于你有什么好处呢?你知道从前家里有个女孩子,叫晓莺的吗?”
阿拂冷笑道:“何家是有个晓莺,可是也有一个迎春,此一时彼一时,或许我跟四少奶奶一样的好运气呢。”思澜点点头道:“那你很可以去试试。”阿拂狠狠盯着他,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转身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