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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 67 章 ...

  •   迎春三人到杭州车站,来接他们的是绸厂中一个姓崔的稽查,对迎春说志谦要在厂中维持大局,不能亲自来接站,希望少奶奶见谅,迎春点点头,问他厂中情况,这位崔的稽查便一脸怒愤,数落工人不识好歹,又骂工会的委员兴风作浪,迎春一边静听一边思忖,忽见车行左拐,竟是从绸厂前门绕开,自然要问原因,那姓崔的稽查解释道:“工人都聚在厂门口,乱得很,别惊扰了少奶奶。咱们从后门进厂。”
      一到管理部,崔稽查便喊:“王先生,四少奶奶来了。”这时有一个人从走廊上经过,听到喊声便停下步子,回头答道:“王先生到前面去了。”迎春只觉这人十分面善,仔细打量,不由喜道:“小伍。”小伍笑道:“迎春姐,不对,四少奶奶。”迎春见他身材抽高,稚气尽脱,只是眉目间犹有几分当初的少年模样,便问:“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小伍道:“有一段时间了。” 崔稽查见少奶奶识得小伍,便凑趣道:“伍先生在厂里办庶务,年纪虽轻,可是很能干的。”
      三人正说着话,忽听一阵嘟嘟的汽笛声,既长且响,接着有人尖叫,有人呼喊,还杂着砰砰两声枪响,小伍脸上惊疑不定,向崔稽查道:“王先生是不是叫警察来了?”崔稽查反诘道:“你问我,我问谁?”忽忆起迎春在旁,放缓口气道:“我也不知道。”小伍向迎春道:“迎春姐,我去看看。”迎春道:“等一下,我也去。” 崔稽查急道:“使不得。”却又不便伸手扯她,转脸向陆妈道:“外面危险,你劝劝少奶奶。”陆妈方叫一声少奶奶,迎春便道:“不会有事的。”说着急走几步跟上小伍,向前面奔去。
      这时对面又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人,身上一团黑一团红,十分狼狈,小伍一把拉住那人手臂问道:“怎么回事?”那人道:“工人在厂门前,把我们都打了,王先生就叫警察来了,你看我的头,还流血呢。”说着越过他们踉跄去了。迎春和小伍到了前面,只见厂门口乌央央的一堆人,有端着长枪的警察,也有挣扎着反击的工人,警笛长鸣中,一队警察将几个工人拘上警车,又有一队警察挥舞警棒追赶着四散的工人,要将他们驱到车间里上工。
      志谦和一个巡长模样的人就站在厂门内说话,见到迎春,迎上来招呼,迎春向那巡长道:“能不能请大家住手。”那巡长看了志谦一眼,志谦默然不语,想了想道:“少奶奶,这些人冲厂闹事,实在不能不教训一下。”小伍忽道:“若说教训,也很够了。”志谦盯着小伍看了两秒,道:“少奶奶心肠软,又不了解情况,你是厂中的职员,这些日子一路看下来,难道还不明白这些刁恶之徒是不能姑息的。”
      这时有个警察追打着两名缫丝部的女工,经过迎春身边,迎春眼见那小姑娘跌倒地上,忍不住上前去扶她,那警察收势不及,一棒招呼在迎春身上,志谦大惊,连忙抢上前问迎春道:“四少奶奶,要不要紧?”迎春咬牙忍痛道:“还好,怎么也比不上她们严重,王先生,你看这小姑娘才多大。”
      志谦听她语调有异,自己若再坚持,怕是要得罪了她,再看领头闹事的人都已抓住,此刻收蓬也不算太早,于是低声跟那巡长说了几句话,那巡长掏出盒子炮,冲天放了一枪,志谦趁着这片刻的宁静,大声道:“诸位工友,且听我一言,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们不想,我也不想,只是兄弟忝为工厂的总管事,总不能对不住东家。你们要见四少爷,四少爷有事脱不开身,四少奶奶一接到消息就从南京赶来,足见对大家的关心。你们若对我王某人有什么不满,可以当面对四少奶奶说。”目光扫视众人,顿了顿续道:“绸价一直跌,厂家全亏本,你们要赏工要米贴,不加就怠工罢工,还要冲厂,让想上工的人上不了工,这不是逼绸厂关门么?绸厂关门于你们自己又有什么好处,这是砸大家自己的饭碗——”
      工人中有人喊道:“又要加班,又不给米贴,想要我们累死饿死吗?”人群中顿时又鼓噪起来,“既然饭碗要砸,不如大家一起砸。”“你们开不成厂,也能鸡鸭鱼肉,我们没米下锅,只能上吊了。”“我们要米贴,我们要米贴。”
      迎春自己知道挨饿的滋味,很想替工人说几句话,但是志谦是管事,她若多有建言,倒像觉得人家处置不善似的,一瞥间见刚才的那个小姑娘站在风中瑟瑟发抖,左手抚着右手臂,瘦骨如柴,双眸哀哀望向这边,迎春心下一幼,忍不住问志谦道:“如果一人给两斗米贴,是不是要很多钱?”
      志谦道:“粮价又涨了,怕足有三千多块。成本这么重,云锦的绸缎怎么同日本货西洋货竞争,况且别的厂都不加,只有云锦加,岂不能显得我们这些管事的人太没用。”迎春想了想道:“大家都挺难的,不如各让一步,我跟思澜说说,给工人办个食堂,你看好不好?”志谦心里未尝不觉得迎春是妇人之仁,只不便驳她面子,便笑道:“少奶奶体恤大家,我有什么不好,只希望这些人知道感恩,别再闹事。”
      因为警察的一番截捕,工人的气势已颓,再加上志谦恩威并用,隔天思澜到杭州时,绸厂各车间已经正常上工,思澜又同李巡长说了,叫他们将捕去的人全部释放,放下电话,回头向志谦道:“关这些时候,也差不多了。”志谦叹道:“其实我也不愿惊动警察,实在这次闹得太厉害,倒像背后有什么人组织策划似的,否则工人绝没有这么齐心,我怕这次再手软,以后会出大事。”
      思澜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志谦笑道:“四少爷这么信任我,我自己能不诚惶诚恐。现在外面谣言满天飞,说我王志谦打算自己办厂,用云锦的资金进私货,所以不愿才给工人加米贴,四少爷想必也听说了。”思澜笑道:“我从来不信这些话,我劝你也不要在意。”志谦听他这么说,便转过话题笑道:“您和四少奶奶还没见面吧,昨晚珠儿陪她一起去看舅太太了。”思澜嗯了一声。
      这天上午思澜同厂里管理部的职员开了个会,又对那些稽查管车说了些慰勉的话,看车间一切如常,料无大碍,便坐车去李家接迎春。李太太一见思澜便笑道:“我要不把你媳妇扣住,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看舅舅舅妈呢。”思澜笑道:“舅妈堵得我真没话说,只能自承不孝了。”李太太扭头对她丈夫笑道:“我是开玩笑呢,看这孩子,脸还红了。”说着便吩咐人去请迎春,锦阳夫妻和锦元一同过来。思澜拉过锦元,逗他玩笑,彼此说些闲话,锦阳又问他绸厂的事解决得怎样,思澜笑道:“已经没事了。”
      迎春问道:“志谦有没有跟你说办食堂的事?”自迎春进厅以来,思澜的目光始终未与她相对,这时方转过头问:“办什么食堂?”迎春道:“天章在加工绸疋时,有过快赏,虎林在米价上涨时,也给过米贴,这次工人闹事,无非是比较之下,心中不平,不如咱们拿出点钱来给工人办个食堂。”
      思澜尚未答言,锦阳已先笑道:“好主意,欲先取之,必先与之。我一向不主张待工人太苛。”思澜笑道:“既然表哥说好,那就是可行了,回头我叫志谦去办。”看了迎春一眼,“还有别的事么?”迎春摇了摇头,两人有半月多没见,这次相见,竟似陌生了许多。本该私下说的话,不知怎地,反要当着人面才能自在地说出口。
      坐火车回南京,也是一路无言,直到回房抱了璎儿过来,思澜才算露了笑容,将女儿揽在膝上,“看看爸爸给你带什么回来了。”从行李箱中取出打鼓小洋人来,上好发条,那小人便咚咚打起鼓来,璎儿望着咯咯直笑。阿拂阿扫都是小孩心性,也觉有趣,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回头看。阿拂笑道:“还有什么好玩的。”在箱中一翻,却衣物下放了一大部书,阿扫笑道:“四少爷出门还用功。”便伸手去掀,思澜急道:“别动。”但是哪里来得及。
      迎春初时只道是些□□之类,这时看清楚,原来书函里面装了一套木制的烟具,烟灯烟签都是银制,十分精巧讲究,迎春又是吃惊又是失望,忍不住道:“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思澜冷笑道:“你问都不问,就定了我的罪了。就不许我看着这东西别致,留着送人。”迎春道:“这套烟具分明不是新的,你拿自己用过的东西送人吗?”
      思澜语塞,顿了顿笑道:“跟别人说话倒不见你这么好口才。实话跟你说吧,是我自己用的,在上海受了点风寒,抽两口这个比药来的快,我看这套家伙做的挺有巧思,就带回来了。真想瞒你,也不会让你看见,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着将书书函一阖,吩咐阿拂,“拿走吧。”迎春气道:“这不是大事,什么是大事?”思澜淡淡道:“我想想,大概是跟那半师半友的先生通个信,谈谈学问理想之类,才能算人生大事。”
      迎春只觉脑子翁地一声,心里隐隐生出一种绝望,他不肯忘,她也不肯,两人隔岸相对,中间河水滔滔,已无舟楫相通。恍恍惚惚中听见阿扫说道:“四少爷,少奶奶劝你,总是关心你。”思澜望向迎春,见她嘴唇紧紧抿着,神色惨淡,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头,心下一软,从阿拂手中拿过那套烟具,放到迎春身侧,道:“我说错了,这当然是大事,要不虎门为什么要销,民国政府为什么要禁,这东西你且收着,以后再看见我抽,就到警察厅出首还不行么?”说着伸手拉拉她衣袖。
      阿扫见状,便携了璎儿的手,“咱们到院里编花篮去。”又叫阿拂,阿拂跟在阿扫后面,慢慢挪步子,见她们走过回廊,下了石阶,却又折回来,站在窗外,轻轻移动百叶帘子,只见思澜坐在迎春身边,轻声说着什么,两人挨得极近,思澜慢慢俯下身去亲迎春,阿拂呆呆看着他伸出一只手扯下帐帏的挂钩,然后帐帷垂落,流波似的拂动着,她将手贴着脸颊,觉得那热气似要手心烧个洞,不,是要在她心上烧个洞,发了一会儿呆,正打算走开,却见思澜蓦地从床上跳起来,喝道:“你把我当什么?”
      阿拂见他额上青筋突起,衣裳也没理好就向外冲,不由大骇,生怕他看见自己,忙奔到廊柱后藏好,见思澜走远了,不敢多留,匆匆回自己屋子里,心头尚怦怦乱跳。思澜这一去直到上灯时候才回来,晚上就在书房睡了,第二天一早打发阿拂去搬他的衾枕,阿拂抱着枕头出门,正遇见迎春进来,一时间倒有些心慌,忙道:“是四少爷吩咐的。”迎春似乎怔了一下,随即说知道了,阿拂也不及看她神色,便急急走出来。
      思澜坐在桌前端着茶杯出神,看见阿拂便问:“碰见她了吗?”阿拂道:“碰见了。”思澜又问:“那她怎么说?”阿拂道:“说什么,什么都没说。”思澜皱眉道:“就没一点生气拦你的意思?”阿拂笑道:“少奶奶哪是那种人。”思澜慢慢啜着茶道:“你说的对。”阿拂又笑,“要不我再送回去吧。”思澜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摔,怒道:“放屁。”
      思澜起身推开阿拂,急步到卧房外,嘭地一脚踢开门,迎春正教璎儿念唐诗,“白毛浮绿水,红掌——”璎儿糯糯地跟着念,冷不妨被这声响吓了一跳,便哇地哭了起来。迎春道:“你做什么,吓到孩子了。”思澜本是满怀怒愤,这时看看璎儿挂着泪珠的小脸,便发作不出来,上前抱住她哄道:“宝贝,爸爸带你出去玩。”抱着女儿往外走,迎春问道:“你去哪儿?”思澜理也不理。
      这天魏占峰家请客,思澜一早便带着璎儿走了,迎春左右无事,想起静玉最近在筹办一个绣品展览会,便到筹备处去找她,静玉正忙得不可开交,见了迎春便笑道:“你来得刚好,之琴只顾着恋爱,简直指不上。”迎春笑问:“需要我做什么?”静玉详细同她讲,怎样给那些展览品系签子写说明。
      一连几个星期,迎春没事的时候就到筹备会来帮忙,静玉笑道:“多亏有你,最近怎么这么有空,不用在家陪女儿么?”迎春笑道:“她嫌在家闷,跟她爸爸去看皮影戏了。”静玉笑道:“你不跟着一起去?看这天要下雨了,皮影戏在哪里演,你打把伞去接他们回家吧。”之前有一次思澜带璎儿去老施家,晚上九点多钟还不见回来,迎春有些担心,便寻去了,结果璎儿正玩得高兴,倒是自己这一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会儿给静之推出来,也不是很想去,但不知怎么,看了看天色,还是跟叫了黄包车去夫子庙。
      夫子庙里演皮影戏的地方有好几处,她并不知道思澜和璎儿去了哪家,只能一处一处找,沿街的布棚摆着各种小摊子,亮润雨花石浸在青花水缸里,粼粼泛着光,那十二只水盂就是在这里买的,雨花石激打着地面,也曾经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慢慢转动手上的戒指,一滴水珠在戒面上晕开,接着淅淅沥沥,水面荡开涟漪,身边有人高喊道:“下雨了,下雨了。”
      周围的人四下躲散,朦朦胧胧中,见思澜从前方走过来,迎春只疑自己眼花,抹了抹眼睛,那不是思澜是谁,他身上湿淋淋的,也不知道避雨,只在张惶地望着,迎春奔过去问:“怎么了,璎儿呢?”思澜茫然抬头道:“不见了,我被人撞了一下,转过头她就不见了。”那一年端午节看龙舟,思沛就是这样不见的,如果说何大贵还曾离开过,那思澜几乎是和璎儿寸步不离的,然而孩子还是被人带走了。
      夫妻俩个惶惶对视,都从对方眼中都看到恐惧,这时候雨下如注,热闹的街道早变得行人稀落,思澜不肯死心,顶着雨在夫子庙的街道上来回奔跑,又找来巡警帮忙,然而过了两个多小时,仍是一无所获,那巡长劝他们回家等电话,说如果对方为了是求财,是一定会跟何家联系的。思澜失魂落魂,到家时几乎被门槛绊了一跤,家里人知道消息,都赶来劝慰,何昂夫让他们放心,说自己明天去见齐督军,就算把南京城翻个底朝上,也得把璎儿找出来。
      迎春望着窗外雨帘,心中如绞,暗恨自己今天为什么跟着一道去,如果多一双眼睛看着,说不定就不会出事。晚上她和思澜两个人守在电话前,等了一夜,但是电话一直没有响过,如果有人打电话来,确是绑票求财,他们反而知道如何应对,像这样无声无息,竟像孩子凭空消失了似的,直让人从骨子里发起抖来。
      第二天一早何昂夫就去了督军府,虽说督军满口应承,思澜等到中午还是坐不住了,要出去跟那些军警一起搜查,三太太皱眉道:“你跟去有什么用?”何昂夫叹道:“你担心你儿子,他也担心他女儿,今天再没有消息,明天想去就跟着去吧。”正在度日如年时,璎儿却竟外回来了,一个老妇人抱着她站在何家大门外,说是有人给了她五块钱,叫她把这个女孩子送来,问她那人长什么样子,她只说出来是个男人,其余什么都胡里胡涂的。
      璎儿似乎很困了,只喃喃叫了声妈妈又闭上眼睛,思澜紧紧抱着她,连亲了几下,“吓死爸爸了。”迎春站在一旁,望着女儿,捂着嘴哽咽。那妇人又道:“还有一封信,是要交给这小孩子爸爸的。”思澜心下疑惑,将璎儿交给迎春抱着,接过信来看,只见一张白纸上很简单地写了十六个字:尔夺我姬,我夺尔女,竖子无知,小惩大戒,落款画了一把刀。一旁何昂夫见他脸上变色,便伸手拿过信来看,看罢瞪着思澜骂道:“混帐东西,又是你在外面闯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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