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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清野渡[七] ...

  •   许是前些日子饿过了头,他吃了她的馒头,黄昏时便吐了干净,再之后一整晚都是头晕脑胀的。大约是难得有人与他说说话,他一时松懈下来,那日甫一入夜,陆沉渊便发起了高烧。
      他烧得迷糊,昏昏沉沉中感觉有人强行掐住他的下颌,一股浓重血腥味随即涌进咽喉,黏腻得令人作呕。
      他勉强撑开眼皮,隐约正见那姑娘划开自己的手腕,神色平静地将血液滴入他的喉咙。几枚银针流利地扎在他的颈项,她神色未变,又落下两枚扎向自己的臂弯。他本没觉着疼,却见她微微闪了闪眉心。随即像是封禁的阀门被打开,她腕处的血液缓缓流下,仿佛源源不绝般流入他的咽喉。
      陆沉渊懵了一会儿,混沌的意识瞬间回笼。
      她在喂他喝血?
      可是为什么要给他喂自己的血?
      陆沉渊脑海中猛地白了一阵,他盯着那根闪烁着寒光的银针愣了一会儿,心里突然开始一阵阵地发怵。
      茹毛饮血,这不是野兽才会做的事吗?!
      眼前的景象震得他脑海中嗡嗡作响,他突然感到遍体生寒,冷汗涔涔地往外冒。陆沉渊实在无法忍受这些,他挣扎着推开她,撩开身上的银针一把掼在地上。那股恶心的感觉在胸腔里沸腾着往上涌,他忍无可忍地趴到一边去抠嗓子眼,试图把那些让他作呕的东西吐出来,然而抠了半天却绝望地发现自己居然连一口酸水都呕不出来。
      陆沉渊突然没了力气,神色灰败地挨着墙根瘫坐下去。
      那姑娘的反应依然十分迟钝,银针落地后怔愣良久方才反应过来,殷红的血却已滴入地里染红了一片。她迅速收了针,又从药箱里抽出条纱带将伤口随意缠了两圈,望向他的眼神里却不过是多了几分不解:“不好喝?姐姐我细皮嫩肉,就算是死了,味道怎么着也该比他们新鲜得多吧?”
      那些话她说得很是稀松平常,下巴略略一扬,示意般指向大街上那些游荡的行尸,眸中俨然带着几分不屑。
      丰宁城的行尸,没有灵智,只有欲望。
      他顿觉胸中一紧,脑海中赫然闪过父亲曾经教过的那些东西。他说亡者遗骸生息不再,后生的行尸皆以躯壳为本,皮毛骨肉皆不可复生,一生尽,生死绝,故而尸族永远没有未来。
      既然骨肉不可复生,那血液又如何再生?
      行尸的血,流掉了便再也没有了。
      所以为什么要给他喂自己的血?她以为自己是谁?兼济天下的大善人吗?
      他本是皇族,几时沦落到需要食人血肉赖以为生的地步?身为皇族子孙的骄傲和作为人的本能,他又岂能容忍自己变成那么不堪的模样?
      他看着那个仿佛不知厉害的姑娘,一口气难以遏制地冲口而出:“我不是怪物!你为什么要给我吃这种东西!”
      他压抑了这么久,而今却突然发现那些自己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其实都像个笑话一样。即便他感觉得出来她身上并无恶意,可他无法接受!他一、点都不想成为那种以人肉为食的怪物!
      那姑娘迟钝地抬了眸,望向他的眼神有些错愕。她像是看不懂他,呆愣半晌才喃喃道:“不吃不喝的话,你会饿死的,而且……”
      “饿死又怎么样?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气得吼她,吼得眼泪都要涌出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和他们一样吃人的怪物?我是人!有尊严有底线的人!才不是那种饥不择食的……畜生!”说到最后几个字他愈发觉得难以启齿,终于抿紧嘴唇默了声。
      “畜生么……”
      她仿佛呆了片刻,目光呆滞掠过他的颈项,很久很久,两指一转终究还是收了匕首,开口前却还是沉默了好一会儿。
      “呐,男孩子哭哭啼啼的可不像样。”
      她起身朝他走来,一只手轻飘飘落在头顶,不知为何,被盛怒冲毁的理智稍稍冷静下来。他抬起头,一颗眼泪却顺势夺眶而出,沿着脸颊缓缓滑落。意识到这些时他别开头,然而咬紧了牙关,泪意却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一颗接一颗地砸上她的手背。
      她略略垂眸叹息道:“你还真是孩子呐。”
      “……”太丢人了,他想。
      明明应该冷静的,至少在陌生人面前,他不应该表现得这样懦弱,明明……
      可他忍不住……
      在丰宁城的这几日,他孤身一人流浪,找不到离开这里的办法,所见所闻却几乎要将他折磨到疯。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即使心底里确实在害怕,他也总以为自己还是有那么点希望。可时至今日,他甚至开始分不清楚自己到底害怕的是什么。是更害怕死亡?还是害怕终有一天,自己会和这些怪物一样没有知觉地活下去?那些压抑与恐惧积蓄到如今,终于在这一瞬间决堤——
      他只有七岁,纵便装得再如何沉稳,也还是只有七岁,哪有孩子在生死面前不害怕的?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那个冰凉的怀抱柔柔拥住他。片刻的失神后,四周突然安静下来,身后那些可怕的嘶吼分明还在,却仿佛被一层烟纱隔绝在外。
      她拍打着他的背心,语气里带了一丝无奈:“你说你一个三岁小孩儿,怎能想得这么多?欲者始于心而见于行,丰宁城所见皆是欲望。若你本心不愿,是不会成为这种以血肉维生的……唔,畜生的。”
      “……”陆沉渊沉默。
      他恍惚听得出她是在哄人,可那微妙的停顿却令他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接话。
      他隐约意识到,她是个有故事的姑娘。
      眼泪还是止不住,他将脸埋起来,克制着不想让那些呜咽逸出口。耳畔听闻一声长远的叹息,头顶传来的声音里却仿佛在不经意间带上些许温柔:“我听说你们人族是有信仰的生灵,这世上总有许多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你才这么小,只见识了多少?人世间的事,哪有什么非黑即白的呢?”
      “小胖子,能够坚守自己的本心固然是好,但求生是生灵与生俱来的本能,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一只脚踏进地狱的时候,慷慨赴死固然英勇,可挣扎求生便当真是错的吗?”
      他不由地僵住,默默将她的衣襟攥紧。
      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曾经也是人,也明善恶是非,对你所见之事听来照样毛骨悚然。可若是连生存都做不到,你所坚守的当真还有意义吗?小胖子,没有哪只行尸愿意成为你口中所谓的畜生的,如果可以的话,谁又不想活得堂堂正正体面一些?”
      “你……”
      “可是你知道吗?那些活得堂堂正正的人,是这丰宁城里最早消散的一批了……人在濒临绝境的时候,能做到不害人性命已属难得,尊严与信仰当真还有那么重要吗……”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
      他突然觉得疼,说不清哪里疼,却好像哪里都疼。她的话语平静,他却仿佛听到耳畔响起此起彼伏的凄厉惨叫。有一股无穷无尽的绝望涌上心头。他抓住她的衣襟将脸埋住,咬咬牙,终究还是放声哭了出来。
      她所说的那些话,陆沉渊做不到苟同,但他也无法全然否认她的话。到底什么是人呢?死去的人不再是人,可抹灭了人性的人还能算人吗?
      他不知道。
      他想,丰宁城确实没有第二个活人了……
      “好,不说了。”
      她的目光悄然落在他颈项的针口上逡巡了一圈,尔后慢慢移向远方。手掌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良久,她叹息了一声:“别哭了,好吗?”
      他抽着鼻子忍了忍,哇地一下哭出了声。
      那天夜里,陆沉渊哭得很凶,泪水将她的衣襟染湿了一大片。他本就烧得狠,神思恍惚间只觉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模糊,只能仰头死死抓住她胸口的衣襟:“……你会死吗?”
      她冰凉的手掌贴在他的额头上,听见他的话似乎还有些回不过神:“我死了很久了。”
      他闷了闷声:“没有血的话,你会死吗?”
      她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良久才仿佛有些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她略一皱眉,却突然笑着朝他的脑门上掸了一下:“想什么呢?我又不是人,舍身取义这种事,我是脑子坏掉了才会做吧。”
      其实不疼,那一下她没使力,他却还是仿佛吃痛地捂着额头盯住她看,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点异样,盯了半晌又默默将脸埋了回去。
      没事就好,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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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陆沉渊便退了烧。脖子上本该寻不着的针口却不知为何结了痂,一道黑雾随着痂子一起脱落,露出底下白皙的皮肤。临水而照时,将陆沉渊也吓了一大跳。
      “妖气?”他想不通自己身上怎会有妖气。
      他不是妖,那姑娘也不是,丰宁城是尸族的地盘,瘴气横生倒不奇怪,但绝对不可能生出妖气。可此处不进生人,又何来的妖气?
      他思来想去,唯一的解释是,当初掳他来丰宁城的那个人是妖。
      ——一只很厉害的大妖。
      妖气入体这种事还真不好说,寻常头疼脑热事小,一个不慎是有可能危及性命的。看着那团黑气渐渐散作虚无,陆沉渊发了一会儿的呆,这才意识到她那时喂他喝血的目的。
      那姑娘看着不大爱说真话,但显然做的比说的要多。行尸之中有一种极为罕见的药尸,药尸生前多做药人培养,骨血之中吸收百药精华,其骸骨可辟邪,精血更堪比万年灵芝,乃是世间可遇不可求的灵丹妙药。
      不出意料的话,那姑娘便当是一具药尸了。
      他不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但以生人之体入药,听来便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
      她明明看起来是那么洒脱的一个人呐……
      陆沉渊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茅草屋的。
      回去的时候,姑娘正叼着一根茅草,将各色形状的干馒头掏出来排成一排。那些花式的馒头也不知她到底从哪个角落里掏出来的,有兔子的,有老虎的,还有青蛙的,花花绿绿摆了一大堆,分外惹眼。
      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冷着一张脸,眼角却不停地往下垮,看起来很是苦恼的样子。
      陆沉渊突然觉得有些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她转过头来,正要开口,他埋头冲过去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姑娘下意识般歪歪头,眉毛拧得更深:“怎么了?你被谁给欺负了?”
      陆沉渊僵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这些行为实在有些像是在撒娇,他脸上一热,闷了一阵:“我会报答你的。”
      这话他说得很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却显然听清了。
      那姑娘发了一会儿呆,抬手朝着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子,然后便笑了:“报答什么的,我说小胖子,你要是喜欢姐姐就老实说,说得这么拐弯抹角谁听得懂啊?不过要说姐姐我人见人爱,还当真不差你这一个的喜欢。”
      “……你、你瞎说什么呢!!”
      那些话好似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他脸上一阵烧,迅速松开手又默默瞪了她一眼。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能破坏气氛!”
      “那不然呢?”
      她好整以暇地理了理鬓发,俯身戳戳他泛红的脸颊。他惊觉地跳开,回头正见她缓缓直起身拍手道:“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可你瞧瞧你自己,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你要拿什么报答我?”
      “谁、谁说要这样了!!”
      他惊得面红耳赤:“你说话没一句正经的,我就不该给你说这些!”
      “嘁,德性。”
      她揉揉鼻子微微正色道:“喏,我们行尸不大讲知恩图报的那一套,但你若真想报答我呢,不如当我的跟班吧,我正好缺一个可以使唤的药童。唔……作为交换,等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也可以带着你一起出去,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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