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野渡》祁语晨音

6、清野渡[六]

　　第五日，丰宁城来了一个背着药箱的姑娘。
　　那姑娘生得朴实无华，一身灰扑扑的衣裳更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远远望去其实一点也不惹眼，但陆沉渊还是一眼发现了她。
　　彼时他正蹲在墙脚数乌鸦，一阵细微的光芒闪过令他数的数又错了一位。再然后，那姑娘便凭空出现在了城墙之下。他疑惑望去，正好看见一个阵法似的图案在她脚底渐渐隐去，那姑娘皱着眉兀自抖抖衣摆，又将羊皮毡帽上沾染的灰尘拍了去，微微抬首，目光与他对上的瞬间却是一怔。
　　“人？”
　　她喃喃自语，他却还是听到了。
　　陆沉渊一呆，顿时感觉有些怪异。
　　怎么说得好像她自己不是人似的？
　　没待他深究，那姑娘已认命般地叹了口气，朝他走了过来。
　　那姑娘很高，看着约摸有二十来岁的模样。她笑的时候仿佛藏了一肚子的坏心眼，虽说神态比起城中的那些怪人生动了不少，周身气质却始终都有些死气沉沉的。
　　陆沉渊警惕地退开一步，退完却停住，这才想起自己其实已经没什么可以被抢走的了。
　　既然什么都没有了，又何必害怕呢？
　　姑娘在他面前站定，她对他镇定的模样似乎有些微的不可思议，打量了一阵才蹲下身来与他平视。
　　那目光带着几分侵略性，令他避无可避。
　　然后，她摸着下巴沉思了一阵：“小胖子，你是被什么人送到这里来的？这丰宁城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小胖子？陆沉渊听得不自觉皱了皱眉。
　　他活到这么大，宫人们无一不是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句殿下，还从没有谁胆敢这样不敬地叫过他。刚听到这称呼时他其实有些生气，可大约是饿得过头，刚一起身便晕了晕。他下意识扣住对方的手腕稳住身形，谁想入手的竟是一股全然出乎预料的冰凉体温。
　　很冷，那冷得简直都不像是个活人了……
　　他呆呆地抬了头，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松开。
　　姑娘望了他一眼，似乎很快便明白了什么。她也没有缩手，面上依然是略带戏谑的神色，微一思忖过后捏了捏下巴：“如今丰宁城可就只剩下你一个活人了，你回头看看，城里这么多双盯着你的眼睛，可个个都是在巴望着怎么把你吃掉的呢。”
　　她的目光微抬，那些逡巡在几丈外的怪物正用幽绿的眼睛盯着他们。她朝那些怪物吹了个口哨，回头说：“喏，你可得当心些呀，姐姐和他们一样，都是会吃人的。”
　　她眸光一闪，突然张牙舞爪地凑到他面前，朝他目眦尽裂地比了个吃人的姿势。
　　陆沉渊抿唇默了默，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彼时她的牙就抵在他眼前，闪着森森然的寒光，再往前一点便可以咬下他的鼻子。那距离很近，往常那些人早该被弹开十来丈远了，可她比了半天却俨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那姑娘比划了一阵，约摸见他实在没有什么反应，眉峰微微凝起，终于好没趣地收了手：“小胖子，你胆子倒挺大的嘛。”
　　他看了看她背着的那只药箱，不禁撇撇嘴。
　　他胆子大吗？其实没那么大的。
　　只是这几日看得多了，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陆沉渊下意识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上她的脸，那姑娘似乎没能反应过来便被他戳中，他稍稍大胆地用力碰了碰，突然地，那最后一丝的恐惧竟仿佛也烟消云散了。
　　她颇为嫌弃地扔开他的手：“你找抽呢？”
　　他眨眨眼，迟疑了一阵终于抿出一个笑来：“吃人的我见过的，比你这个样子凶多了。”
　　“嘿，没把你吃了你还真当我是个好人？”
　　“可是，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恶人呀。”
　　他勾勾手指，悄悄收回手背在身后。
　　姑娘翻了他一记白眼：“还笑？瞧见了没？丰宁城里的这些都是失了魂的行尸，唯有生出灵智的才有可能离开这里，余下的可尽都在此不死不休了。呐，这没有灵智的行尸呢，做什么事可都是依靠本能的。他们可不会管你好不好吃，只要能吃，全都来者不拒。”
　　“行尸……”
　　他疑惑地跟着念了一遍，因这词汇实在有些诡异得可怕。他原以为自己听到这些时多少该有些害怕的，然而那一瞬间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她冰凉的手，不及多想便已问出了声：“你也是行尸？”
　　他口齿清明，没有颤音只是疑惑，冷静得倒是令他自己都有些怀疑了。
　　他突然想，见识得多了果然能学会冷静的。
　　姑娘一诧，显然没想到他听到这些还能如此镇定，遂揉着下巴狐疑地打量了他好一阵，半晌才咧开一抹颇为坏心眼的笑，同时不客气地凑过来便要捏他的鼻子。他下意识要躲，不料被她扣住肩膀恰好捏个正着。
　　她咧嘴笑：“可不是嘛～一口一个小娃娃，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最是可口了。”
　　“……”果然是个没正经的！
　　陆沉渊挣扎着别开头躲掉她的手，揉揉鼻子又默默冲她翻了个白眼。
　　他想这人说的话，真是一个字都不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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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沉渊自然是听说过行尸的。
　　年幼时宣帝教过他很多东西，有用没用的，离谱和不离谱的，不计其数。
　　他什么都教，陆沉渊便什么都学。
　　学明白的不多，但记下的确实也不少。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行尸一族的来历。
　　这世间并非只有人，还有许许多多不同种族的生灵。万物生灵之中，尸族历来居于末流。因其以身为本，无魂无魄不得转生，故而一旦尸身毁尽便会从天地间彻底消逝，再无生还可能。
　　行尸便是其中的一种。
　　有些行尸天生而来，生来便有气息与脉流，模样与寻常人无异。只此一族多为上古遗族，如今世间已几乎绝迹，故世人对其知之甚少。
　　另一些则是由其余各族生灵魂魄消散之后，于机缘巧合之下生出灵智变化而来。相较之下，后生的行尸其实更为皮糙肉厚些，寻常只要尸身不毁便算不得死去，纵便刀枪入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然而尸族到底生息已灭，骨肉总有化作尘埃的一天。到那时，便是他们真真正正的死期了。
　　世间自然也有不少保存完整的行尸可存在千百来年，但到底比不得其余生灵能够转世轮回，若以此来算，这一族也当属生灵之中短寿的一族了。
　　那时陆沉渊年幼，不懂宣帝为何要给他说这些，只记得那位帝王双手抱胸地教训他说：“小子，多备着些知识没有坏处。了解的知识越多，用得上的也就越多。就算用得不多，也总好过需要的时候两眼一抹黑。这做人呢，要懂得未雨绸缪，说不准哪一天，这些你觉得没用的东西，就派上用场了。”
　　“父亲确有先见之明，我还当真用上了。”
　　他眼底带笑，突然意味深长地朝我望过来。
　　我沉默着扫了他一眼，别开头半晌没说话。
　　心里却还是啐了一声——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再看我也没法给你长出一朵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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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沉渊不知那姑娘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初时自然是信不过的。
　　所以他们相识，其实主要靠她的自来熟。
　　彼时那姑娘摘了羊皮毡帽强行安在他头上，又给他塞了只干馒头并一只水囊，想了想继续补充了一句：“呐，其实你不吃也没事的，等到饿死了，自会有人替你收尸的。”说罢，她遥遥指了指身后虎视眈眈的行尸。
　　陆沉渊一噎，摸摸头顶的帽子突然觉得有点好笑。这姑娘显然是不想看着他死的，只是这么拐弯抹角地来吓唬他实在是多此一举。她大约不知道，一个人饿得久了，再挑剔的人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吃什么都是香的，何况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娇生惯养。
　　身处逆境，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捧着馒头挪到她身边，犹豫着推推她的胳膊肘：“那个……我叫陆沉渊，你叫什么名字？”
　　“我？”
　　他看见那姑娘眼底闪过一丝类似于的苦恼的神色，转瞬即逝，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然后她眸光一转，坏笑着扑过来捏捏他的鼻子：“喏，那自然是叫姐姐呀。”
　　鼻尖一凉，脑海中瞬间涌上一股羞耻感。
　　她的动作很慢，如果不是他饿得没有力气，他想自己是不可能躲不开的。
　　“你还不乐意了？我大你许多，说不准你祖姥姥的祖姥姥还能叫我一声祖姥姥呢。”
　　他奋力推开她，压住帽檐不让对方继续看自己的脸：“你这是不打算告诉我？”
　　“哦……”
　　姑娘沉吟着拍掉手上的灰：“我说小胖子，在这丰宁城里，不该知道的就不要多问，不然舌头可是会被野狼吃掉的。喏，你都不知道，自己闻起来到底……嗯～有多香。”她好似故意般将脸凑到他脖子边闻了闻，然后突然转头朝他笑嘻嘻地露出一口大白牙。
　　面露狰狞，仿若凶煞。
　　陆沉渊一个激灵，推开她的时候下意识将帽檐拉得更低了些：“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她揉着下巴慢悠悠退回去，打量他一阵后将两手一摊，理所当然道：“不然呢？”
　　“……”不可理喻！
　　他觉得这辈子都不想搭理她了。
　　姑娘也没再逗他，四下打量了一圈，随手捡了根枯树枝，蹲到茅屋前慢吞吞画了一个阵法。
　　她看了看他，然后不由分说将他推进了屋：“我给你画了个圈，你可当心别自己出去了，外头是什么样子你应该知道，出了事我可管不着你。”
　　枯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手掌，她说着：“你身上的咒印应当还能撑两天，咒印一破，能不能活下来可就要看你听不听话了。”
　　陆沉渊出神片刻便反应过来，她说的咒印大约便是这些日子以来保他平安的那道金光，与她画的那些圈应当都是差不多的东西。他看不懂这些，但隐约觉得在哪本秘术典籍中见过类似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所以，那歹人果然是不想他死的。
　　他想了想问：“你懂阵法？”
　　姑娘闻言皱眉，嗤之以鼻道：“不大擅长，只能说略知一二吧。”
　　她歪头过来，拍了拍药箱笑得略有些得意：“你应当看得出来的，我主要是个大夫……”略一沉吟，他以为她能说出什么济世救人之类的话，谁知却听她嬉皮笑脸地补充了一句：“嘿，扎针贼疼。”
　　“……”她的话果然一个字都没法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