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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虔诚(二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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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壬沉默。他不懂夏妺。
天放晴,地面的潮湿开始收敛,微风吹拂过修竹,丛影簌簌摇曳。
夜依旧湿润。
由春转夏,即使风在庭院游荡也无几分寒凉之意留下。
夏妺今夜在王寝。
距离前往旦亳,时日已过许久,赢祝又犯头疾。疼得摔砸器物,她吓得不轻。
金器、玉器、青铜器,落地的声音震得壁画上的扶桑树都如在颤动,金乌仿佛也要挥翅而去。
地上跪了两名女侍,不敢出声。
夏妺站在一边,亦不敢出声,惊恐地看着浑身戾气,像是头横冲直撞的野兽般的赢祝。
夜已深,阿汝仍旧叫醒了羲瑶。她迷迷糊糊由着阿汝给她套上外衣,简单挽了发髻,与等在屋外的巫阴前往王寝。
上一次赢祝头疾发作的场景还在羲瑶心中有些阴影,好在这次是巫阴陪同她。
她默默抓住巫阴的袖子,稍稍安心。
王寝外的男侍站在殿前的台阶上,远远看到提着灯前来的像是少祭司的身影,急忙转身进入殿中,“王上,神女快到了。”
被头疾折腾得暴怒的赢祝寻回一些理智,到床边坐下,声音低哑,“将殿中收拾了。”
“诺。”男侍应下。
另跪着的两名女侍也忙起身,收拾殿中凌乱的器物。
夏妺仍旧没有出声,她看出赢祝只是强压着暴戾的情绪,整个人仍旧在随时发疯的边缘。
赢祝抬眸看了她一眼,她当即遍体生寒,僵硬住。
赢祝是何时患上的这头痛之症她记不清了,只知有好多年。因她不得宠亦好多年,早不记得赢祝头疾发作的事。
巫阴带羲瑶走进殿内。
他行礼。
夏妺见方才还失去控制,癫狂地下一瞬就会要人命一般的赢祝,十分克制的软下声音,“神女,快来给孤看看。怎得又发作了。”
她早知神女身份尊崇,此时仍觉万分震惊。
即使是王,在神的面前也不敢造次。
她盯着羲瑶的目光太赤|裸,以至于巫阴看向了她。
她匆忙收回视线。
若是,羿儿能得她的帮扶。那还有什么得不到。
若是,神女也能满足她的愿望,她还能有什么不满足。
羲瑶替赢祝诊了脉。
施针之后他冷静许多,询问羲瑶,“孤这头疾,何时能好啊。”
羲瑶答不上来。若按她所说,不频繁的饮酒、多休息少思虑,每日用药,是会慢慢恢复的。
但为何一段日子过去,又发作的这样严重。
她想要摇头。
巫阴几步到她身侧握住了她的手腕。
“王上不必着急,慢慢就会好。”
羲瑶抬头看他。不明白他是为何。
但巫阴的话她不能反驳,遂向赢祝点了点头。
赢祝因羲瑶的针灸渐渐感觉恢复过来,看着两人离开,侧眸又看向了夏妺。
羲瑶与巫阴刚踏出寝殿高筑的门槛,身后内殿之中传来惊呼与娇吟,旖旎似能随殿中的木柱盘旋而上。
她一怔,回头看去。
巫阴脚步也停顿,看羲瑶好奇地回头,握住她的手腕带她离开。
羲瑶也非丝毫不懂。垂眸,脸颊微热。
下了殿前的台阶,她挣脱开巫阴的手,抓着他的手在手心写:王上应该好好休息的
“王上的事,我们无法多过问。”巫阴说到。
羲瑶觉他说得有道理,在他手心写:哥哥王上服用的长生丹是什么
王上的心脏也不太好。加之头疾。
若头疾一直不能治愈,很难确定是否能够长寿。
若长生丹并不能让他长生,那长生丹里都是些什么?
她抬头看着巫阴,眼里一点水润的亮光,毫无杂念的纯净。
巫阴看着她的目光,眸底晦暗,“长生丹即是长生丹,天帝才知道里面是什么。”
羲瑶不认为,那是天帝赐下的长生丹。天帝从来就只在天上。
她收回视线,随巫阴回奉天宫。
巫阴哥哥也有不愿告诉她的事。
次日早晨起身,梳洗后正要去往奉天殿,寝院门前,羲瑶看到夏妺被拦在了外头。
阿汝解释,“瑶姬,外头的人是不能随便见您的。”
羲瑶想到昨夜里,在王寝见到了夏妺。走后,殿中又传出的声音。
她抓住阿汝的手摇了摇。
阿汝明白她的意思,没办法,吩咐那几名拦着夏妺的女侍,“瑶姬要见她,请夏姬进来吧。”
今日并不算是个晴好的天气。
天空的云朵一团团,时不时便会遮住圆日。
夏妺被放进院里,跟着羲瑶回到屋中。
她觉自己有许多事想要与神女说,可坐在羲瑶面前,又觉得一股脑说太多冒犯。
对神女保持尊敬才会被神保佑。
“上天会让我如愿吗?”她问。
羲瑶极短暂地愣了一下。她未用笔,而是握起夏妺的手在其手心写:是何事呢
淡淡的日光透窗而入,令羲瑶的肌肤看起来莹白似玉,睫毛微微眨动,像个雕刻出的会动的白玉娃娃。
她的指腹很柔软,在夏妺手心里落下笔画。
夏妺觉自己被神怜惜,她垂眸,说,“我有很多愿望,我很贪心。”
“我对自己的孩子并不好,但我无暇顾及那么多,我连自己都过不好。”
羲瑶想,她的孩子,不就是公子羿。
“我真是一团糟。”
“我想,上天能让我得到天下的权利。”
站在羲瑶身后的阿汝脸上露出惊色。
羲瑶神色平静,她因夏妺的话而注意力微微偏移到了赢弈,她写:你的孩子呢
“羿儿。”夏妺喃喃,脸上稍有愠怒,“他从来不听话。我不喜欢他。”
“但我亦没有选择,只有他能让我如愿。”
“神女,你保佑他。”
夏妺是如同姜钦一般虔诚的上天的信徒。
羲瑶点了点头。
思索片刻,与她写:许是你不爱他他才不听话
夏妺沉默许久,再开口声音低低的,“神女,亦无人爱过我。我只能顾好自己。”
羲瑶心感怜惜。
她写到:神会爱你也会替你爱他
她不知神会不会做这些,但她只能这样安慰眼前空洞的夏妺。
夏妺忽然握住羲瑶的手。
羲瑶被她攥住手腕,有些疼,微微用力想要挣脱。
“羿儿总说上天无情,一切祈愿不过自欺欺人。可我知道上天会听到我的声音。”
她看着羲瑶,目光柔和里又有些癫狂,“上天派来神女怜爱于我。”
夏妺松开了手,恢复了些镇静,“神女,我能如愿吗?”
羲瑶无法回答。此非一般的事。
她在案上写:如此天机尚不可知
夏妺不禁感到失望,但羲瑶的话还是令她心中快慰不少。
她站起身,“谢神女。”
羲瑶望着她离开,心中复杂。
她想起姜钦。虽是王后,她在王宫中过得并不好。少有能令她真正开心之事。
那日拔簪仰颈自戕毫不犹豫,至今想来仍是可怖。
夏妺的脸上亦空洞的不见真实的神采。
除了心中那个愿望,她像什么也没有。赢弈也无法予她生机。
赢弈呢。
夏妺句句只有那个愿望,在她口中,他只是为那个愿望。
羲瑶想他总是很吓人,冷漠,仿佛会吃人。很多心机,胆大包天到不怕死。
他是不是也过得不好。
过得不开心,也不该拿她的命威胁她。
让她也提心吊胆的不开心。
她从来就没想过伤害他。
但他从来就不相信她。
夏妺回到翠微殿,心情亦是很不错。今日并未闷在屋中捣鼓妆容、衣饰,而是在院中赏景。
站在海棠前看着垂落的一颗颗幼嫩的海棠果,“还这么小。不过,慢慢的就长大了,像羿儿一样。”
“只是我的羿儿不听话。”
她今日的愉悦较放松。
不似往常那般极其兴奋,犹如焦虑。
她与身后的女侍道:“我去见了神女,她道神会爱我,还有羿儿。”
“我就知道上天不会抛弃我。会保佑我。”
赢弈听闻她回来,加之昨夜赢祝头疾急召神女,他有些担心夏妺。还未走近就将她的话都听入耳中。
夏妺看到了他,眉眼间柔和少有的宁静,“我可不信你,我信神女。”
赢弈知她在与自己说,走上前,“娘没事吗?”
“有神女在,王不会有事,我不会有事。羿儿也不会有事。”
赢弈听出她今日的心情极佳,话音都轻快。像立在枝头唱歌的黄鹂。
“嗯,没事便好。”
“羿儿真冷漠。”
赢弈微怔,默然。夏妺从前除去指使他听话,责怪他不听话,少与他多说。
他不知与夏妺还能说什么。
“娘去见了神女?”
夏妺点头,“上天会保佑我们。”
赢弈未再反驳她,“嗯。娘说的是。”
夏妺感到无趣,“哼”了一声转身离开。赢弈看她去了院里旁处赏花草,侧眸望向身侧的海棠,刚结出的果子还很小。
他微垂眼帘,敛了眸光,“娘竟然能见到瑶姬而不被少祭司的人拦住。”
他低声喃:“上天保佑我们?”
脑海浮现羲瑶仰头看着他时,澄澈纯真的玉颜。
他只要神女保佑他。
赢祝因禘祭一事出现差错,欲于王宫中修建瑶台宫。以示对神灵的尊崇。
奉天宫作为祭司所用之处,供奉着先祖神帝雉,是为天帝派往人间的女使,诞下了商族。今宫中有神女,随祭司居于奉天殿,赢祝感到有所怠慢,欲建瑶台宫专供羲瑶居住。
瑶台宫中修筑祭台,以便于祭天,往后不必再兴师动众前往骊山。
朝中赢仲与几位卿士,皆不赞同这般奢靡浪费,劳民伤财。
认为骊山之神山,于此山上祭天,才是最近上天。神女住在奉天宫也无不妥。
为羲瑶是住在奉天宫里由祭司照料,还是兴建瑶台宫,由皇后尽心负责周全一事,朝臣争论不休。
赢祝已是做好了打算,无心听取争论。下令建瑶台宫。
奉天宫掌握于祭司,寻常人要出入其间需获得祭司的首肯。
赢祝对祭司的权利并未多加限制。
思索着今日瑶台宫的事。
赢弈出了翠微殿前去王寝,见赢祝。
王寝之中,外殿。
赢祝坐在案前,还在听着赢仲劝阻修建瑶台宫奢侈浪费,实在没有必要的话。脸上满是不耐烦。
男侍入殿,禀报赢弈前来。
赢仲才止了话,回头看去。
赢祝借此机会将他支走,“孤知道了,相尹退下吧。瑶台宫还是会修的。”
赢仲一时心梗,微微叹气,行礼,“臣告退。”
赢弈等在一旁看他离去。
许是近些日子夏妺当真得了赢祝几分喜爱,他看赢弈脸上亲近不少,“羿儿,前来何事?”
赢弈闻言,在殿中跪下。
“父王,神女既是上天赐予商,那应当众人都可去拜见,祈求神女的赐福。而今居于奉天宫,仿似幽居,少有人能得见。儿臣以为不妥。”
“神女之祥瑞,当福泽于众人。如此,才能让外人铭记父王得天独厚。”
赢祝并不想让羲瑶身负的祥瑞福泽于众。
他想要的是上天独惠泽于他。
但赢弈说得有道理。他想要天下人都知道,上天赐福择他为天下共主。
巫咸站在殿中一侧,闻赢弈的话蹙了眉头。摸不准他是何心思。
瑶姬在奉天宫里若要见外人,她不能说话,并不值得担忧。
但今王上要建瑶台宫,他们管不到瑶台宫,瑶姬再多见外人,极有可能出岔子。
他是反对建瑶台宫的一员。
他上前,欠身,“王上,公子羿所言不妥。这宫中人心难测,若是何人都能见神女,对神女心怀不轨,岂不害及神女。臣与少祭司,皆为神女的安危而担忧。”
“名为保护神女,实则奉天宫为大祭司与少祭司所管辖的私人领地。踏足其中,欲见神女要先通禀,而后受祭司的监视。”
巫咸脸色阴沉,“公子羿怎可信口开河,如此污蔑。”
赢祝视羲瑶为上天所赐予自己,闻赢弈的话不论真假心中皆是不悦,“待瑶台宫建成,神女便于瑶台宫居住,由王后负责照顾。”
赢弈垂下眼帘。满意于这个结果。
王后姜钦虽帮扶于赢霁,但对上天虔诚。她侍奉神女,要较祭司纯善的多。
巫咸心中恼怒。望着赢弈,猜不出他的目的。
想要接近瑶姬吗。
神女只会为他所用。
“瑶台宫一事臣不欲再妄议,但臣对王上忠心可鉴,不容污蔑。”
修建瑶台宫已成定局,对瑶台宫的管辖也无权干涉。巫咸恼怒至极,回到奉天宫之中。
在巫阴的寝院里,找到了他。
两人对坐屋中的茶案后头。女侍往陶耳杯中添上茶水。
“待瑶台宫建成,你我便不能再管辖瑶姬的事务。必不能让瑶姬脱离掌控,为他人做衣。”
“公子羿有何欲求,我也猜不到。小瑶对他并无好感,甚至有些躲着他。”
“瑶姬与你感情好。她喜听你的话。此事,需你多上心。”
“好的,父亲。”
屋中的女侍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巫阴替巫咸杯中添满,将陶耳杯放回他面前。
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水,几口饮尽。
巫咸默然。
巫阴是何想法,他亦看不清楚。
对羲瑶是何感情,对他这个父亲是何感情,对祭司的身份,对商。皆让人摸不透。
他起身离开。
巫阴给自己又添了一杯,但却未再喝。看着巫咸的身影出了屋,待那人影自窗边走过。
他站起身。
去往羲瑶的院里,院中女侍禀羲瑶不在院中,已经去了奉天殿。
便让人去奉天殿将羲瑶叫回来。
他站在屋门前的廊檐下等,羲瑶一见他就很欣喜,小跑上前。
巫阴转身,垂眸看着她,温和地露出些笑容,“进屋吧。”
羲瑶屋中的茶水偏甜。
是阿汝根据羲瑶的喜好煮出的,混杂着极淡的花香。巫阴并不那么喜欢。
两个人坐在案前,阿汝将茶水添上。羲瑶捧起杯子猛灌了两口,看起来是渴了。
巫阴只是握着杯沿未动。
羲瑶今日梳的是垂鬟髻,带着玉簪与枝头新鲜盛开摘下的淡粉色花朵。
稳重的垂鬟髻,她看起来依旧娇俏可人。
活泼,生机盎然。
像檐瓦上的小麻雀,像花丛里的小蜜蜂。
要是会说话一定很吵。
羲瑶水润的黑眸在喝完茶后疑惑地看着他。巫阴一时忘了,他来是打算说什么。
“渴了么?”
羲瑶点头。
奉天殿没有水。
巫阴哥哥突然叫她回来是有何急事么。
“王上打算建瑶台宫,到时小瑶会独自居住瑶台宫。我不在你身边,王后会负责你的事。宫中人心莫测,我希望小瑶不要轻信于人。”他伸手,轻捏了捏羲瑶的脸颊。
在羲瑶茫然的目光里,收回手,喝了一口杯中略带甜味的茶水,垂着眼帘,“不过王宫中宫殿的建造需时甚久,往后的事不必过早担忧。”
羲瑶看着眼前空了的陶杯,杯壁还湿润着留有清香。
瑶台宫。
她不知是好是坏。
人心莫测。
没有巫阴哥哥在,若是碰到公子羿怎么办。
那个答案,她还未去问他。
往后的事,她脑海中一片混乱。
她伸手拉住巫阴的手腕,在他手心写:哥哥为何与霁的关系好
是因为公子霁性格更益相处吗。
巫阴抬眸看着她,不知她怎问得毫不相干,“小瑶为何问这个?”
羲瑶想直说让他与赢弈交好,可想法闪现一瞬便按捺下去。
这样的话,她就太奇怪,巫阴哥哥会怀疑她与公子羿有牵扯。
她写:哥哥会顺从天命吗
天要羿做新王的话,巫阴哥哥还会很不喜欢他吗
“那要看天命是什么。”巫阴答,“不如意的话,想是不会听的。”
他如实回答了羲瑶。
羲瑶看着他,心中放弃了与他说实话的打算。
她要不,还是去问问公子羿吧。
巫阴哥哥,也不听不喜欢的天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