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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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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车刚一驶进村口,李家月就从被一路尘土侵略过的模糊的车窗处,依稀看到暮色中的母亲正站在巷子口朝着这边张望。天气寒冷,母亲头上围了一方头巾,可那头巾却没法掩盖她那垂在额头上的几绺白色发丝。车子越驶近,那白色发丝越显眼,它们在寒风中肆意飘扬,似乎在宣告岁月的胜利。是的,人终究是敌不过岁月的。而有些物却可以,它们历久弥坚,对抗着残酷岁月的侵蚀,就像回来时的那条乡间小道,就像母亲所处的那个巷子口,它们还一如从前的模样,可是母亲却老了,无可逆转的老了。
母亲看见车子开过来,脸上的笑越来越浓。虽然母亲的身体发肤都被岁月无情地征服了,可是这笑容却没有,它依旧那么和蔼,那么亲切,那么幸福。李家月记得,每次回家,都能远远地看见巷子口的这个招牌笑容。正是这永恒的笑容,感召着流落天涯的儿女,时时惦记着归家,回到这幸福笑容的身旁。
母亲从外面帮他们打开了车门,那笑容立即转化成紧张的表情,随即一个劲儿地问道:“孩子没事吧?”“一路上冷不冷?”“饿了吧?”这些问话一句接一句,来不及李家月作答。也许母亲的问话根本不需要作答,她只是用这种方式表达她关切的心情,其实孩子们好不好,看一眼就知道了,可是做母亲的总是不吝那些温暖朴实的话语,因为这些话语能化作一碗热腾腾的面,充实儿女饥饿的胃;也能化作一床温软的棉被,驱除儿女身上的严寒。此刻,这些话语正是这样,化作一团团热气,包围着李家月,让她感觉幸福得要升天了。
父亲在家里炉灶跟前烧火备水,以便游子一进家门,就能喝到热腾腾的水,吃到热腾腾的饭。李家月看到父亲在灶前忙碌的身影,觉得既幸福又愧疚,每次回家不仅没有帮他们分担掉一些家务,反而让他们更忙了。可是他们忙得是那么起劲,好像干多苦多重的活儿都是很幸福的事,只因漂泊他乡的游子归家了。父亲本来就偏瘦,现在似乎更瘦了,但是他的精气神儿很好,他那双干活的手依旧是那么利索,一会儿往灶膛里填煤,一会儿扇风,他那干活的节奏依旧是那么井井有条,没有一丝手忙脚乱。
小子玲偎在爷爷奶奶这屋的木质门扇旁,怯怯地迎着这些远道而来的亲人。她比三年前高了一大截,头上扎起左右两条长长的马尾,浑身散发着孩童时代那种特有的朝气。李家月进屋时,子玲有些不自然地喊了一声“姑姑”,她没有喊何奇广“姑父”,对一个深感陌生的男人,她实在是开不了口,这一点她像极了姑姑。李家月小时候碍于身世的关系,总觉得低人一头,内心驻扎着深深的自卑感,因此见人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小心翼翼,一副畏缩害怕的样子。子玲虽然没有姑姑那种让人议论的身世,可是不知怎地,她的性格却像极了姑姑。她和家人走在村里遇到一些村民时,两句话刚过,对方常会补充一句:“子玲跟她姑姑真像!”所以说,虽然将近三年时间,她未见过姑姑,但是姑姑这个称呼以及姑姑这个形象,却总是与她如影随行,她也就慢慢通过自己的言行,在心中缔造了一个缺位中的姑姑的形象。等到有机会真正见到姑姑时,虽然嘴上喊时有些不自然,但是心里还是倍觉亲切,毕竟那就是另一个她自己呀。
一家人都用各自最热烈的感情和形式,迎接了李家月一家三口的到来,唯独子玲妈妈装作视而不见,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小姑子,也不喜欢公婆,正如不喜欢阿黄和它的孩子们一样。虽然没有人得罪她,更不敢得罪她,但她就是对他们通通含有敌意,就像生物界任何天敌中的一方一样,她把他们全部当成了天敌,想要除之而后快,或者眼不见为净。她就那样骄傲地待在自己屋里,不出门迎接,更不会说一些嘘寒问暖的话。她开着电视,声音放得很大,似乎再以一种挑衅者的姿态,随时等待着战争的来临。如果战争没有如她所愿来临,她会自动在心里竖起一面胜利的旗帜,告诉自己他们已经不战而败了,自己仍是这个院子里的女王,完全可以傲视这一群懦夫。
可以说,子玲妈妈的这种态度的确在气势上压倒了“敌人”。就是因为她的这种态度,李家月每次回家的幸福之旅中,总是暗暗感觉危机四伏,时刻担心她嫂子会丢一颗炸弹过来,将小院的祥和炸个粉碎。因此,她每次回家后都会小心翼翼,走在院子里时甚至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以免引起女王的注意。所以,每次的归家经历,她都感觉重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低人一等、战战兢兢的时代,总是一个夹着尾巴的人,而不是一个正常人。为此,她曾多么渴望逃离家乡,然后一去不复返,后来她逃离成功了,逃到了没有一个人认识她的大上海。可是遥在故土的年迈的父母、一起长大的哥哥、可爱又懂事的子玲,还有与她心灵相通的阿黄,他们像一根根跨越千里的长长的线,牵着她,她就算逃得再远,也还是要被这一根根线牵回去。毕竟线的那头是她的根,有她的爱,她无法割断自己的根,更不能轻视那些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