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417、总第393章

　　（三百九十三）
　　有末清明很快便回过神来，忙松开了手，让那张照片在指间展开复原。他静静地凝望着照片中的叶山梓，她已经不是二十五年前那个娴静秀美的年轻女郎了，但岁月的打磨和职业的历练，却令她有了一种如中野纱英这样的养尊处优的家庭主妇们所不具备的美……那应该就是知性美吧。

　　他这时不无苦涩地想，倘若，倘若……中野纱英并不是在杞人忧天、自寻烦恼呢？毕竟，已经二十五年过去了，沧海桑田，什么都在变，就是他自己，也肯定不是当年那个满腔柔情、仿佛除了叶山梓什么都可以不要的有末清明了；而毫无出身背景就只靠着自己获得事业成功的叶山梓，怎么可能还和那时一样呢？

　　或许，在那次走散了之后，他的心开始渐渐变得僵硬、冷酷，于是下意识地把个人感情向后挪，让家族的名望和个人的成功往前移；而叶山梓，在飘泊他乡的岁月里，却反而渐渐体会到了感情的可贵，因此，在和少女时代就极有好感的中野楠重逢之后，竟然克服了极端痛恨破坏他人家庭的心理障碍，和已婚的后者走到了一起……这样的假设虽然存在若干难以解释的漏洞，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

　　如果真这样的话，是不是表明，在分别多年之后，她已经完全变了，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独立孤僻自我的女子了？但如果她真的彻底变了，为什么这些偷拍照片里的她，还仍和他印象中那个年轻时的叶山梓一脉相承，因而显得毫无陌生感呢？还是说，她虽然基本上保持着先前的那些个人特质，但确实不是从前那个人生观简单朴素的叶山梓了……或者说，和他一样，变得复杂多面了？是这样吗？

　　想到这里，有末清明当即定了定心神：“纱英夫人，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老实说，我还真的没法相信中野学长会有外遇……也许他们就只是同学、同行和朋友的关系呢？”

　　“我也希望是这样……但真的是这样吗？”中野纱英舒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神情显得不那么痛楚，“好吧，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们之间真的没有那种实质上的外遇关系，但我能感觉得到，中野的心已经完全不在我身上了。对他来说，我也就只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和小雪的母亲，仅此而已。对方丈夫还在世的时候，他可能还有所顾虑；现在那个女人已经是单身了，也就是说，他只要和我离了婚，就可以和对方长相厮守了。说不定，对方还是他的初恋情人呢……我又算什么？”说到这里，她终于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那么，纱英夫人，你今天来找我，告诉我这些事……”有末清明终于问，“是希望我能帮到你什么？劝中野学长回头吗？”
　　中野纱英取出手帕抹去了脸上的泪水：“虽然你是他的好友，但真要说能劝得他悬崖勒马，恐怕也太难了。不过，他毕竟是有家庭有地位的人，总该顾及自己的名声吧？何况对方也不是无名之辈……而且，我们都不年轻了，恐怕禁不起太大的折腾。有末君，他毕竟是在乎你的看法的，你就帮我把这个意思传达给他吧。”她顿了一下，“当然，如果他不在乎中野家的名望和小雪的幸福，我也没办法了。”

　　看着眼前显得有些束手无策也有些绝望的中野纱英，有末清明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妻子有末优荷。倘若当年叶山梓没有出走，那时，还是年轻少妇的她，大概就要面对这种进退两难的状况了……他这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在知道了清川梓就是他年轻时的恋人之后，千叶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学长、也就是他的儿子一弥呢？

　　这显然很有可能。何况，就算千叶没有告诉他，只要去年秋天在札幌相遇时，中野雪稍微透露一点中野楠和清川梓昔日的同窗关系，以有末一弥的聪明和身为警视厅官僚的能量，也很容易就能发现和证实这个真相。

　　而说到隐藏秘密的本事，比起千叶来，一弥可就高明多了，所以，在那之后，他全然看不出儿子在自己面前有什么异样。当然，这也能理解，一直以来，在长大了的有末一弥面前，他从不讳言自己想找到叶山梓的愿望；而身为有末优荷的儿子，就算再怎么成熟理智，恐怕也会站在自己母亲那一边吧？何况，又有哪个人希望看到自己的家庭破裂呢？或许，在有末一弥眼里，他根本就是个任性而自私的父亲，因此，完全不值得依靠……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他在中野楠、千叶和自己的儿子面前，一直都是一副不找到昔日的恋人誓不罢休的姿态，事实上，有末清明也很清楚，他已经不是二十五年前那个可以为了叶山梓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年轻人了……

　　何况，这么多的知情者，当事人，甚至包括叶山梓自己，都在或耐心或忐忑地等着他跟上事态的发展，然后做出选择，付诸行动，继而为这段超过三十年的纠缠不休的感情，或者说是牵涉了太多人的悲喜人生划一个休止符……也唯有这样，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这些相关人，才能彼此成全，获得解脱，在新的起点开始新的人生。

　　他这时不由暗暗笑了笑，心想，这大概就是人生吧，总是盘根错节，又似乎惊喜不断，每当他觉得生活平淡乏味至欲窒息时，新的刺激和挑战便又接踵而来……

　　就好像是十三岁那年的春天的某个傍晚，在对面交错而过的新干线列车的月台上，他惊鸿一瞥般地邂逅十五岁时的叶山梓；又好像是十五岁那年的某一天，他无聊地站在枫林高的街对面，如失而复得般地看着叶山梓慢慢地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又好像是十六岁那一年的枫林高的开学式上，作为新生代表上台发言时，他和身为在校生代表的中野楠互望了一眼，从此开始了他们长达三十多年的漫长友情……

　　当然，也还有二十五岁那一年的冬天，在雪国般的北海道美瑛郊外，丰旅店的门前，初识目光坚定、正朝着著名推理小说家的理想稳步迈进的水木良子，后者的善解人意和静心倾听，在某种程度上治愈了因叶山梓的突然离开而变得有点疯狂的他……

　　又或者是四十七岁那一年的年底，因儿子一弥的缘故，第一次见到二十一岁的千叶，后者身上那种酷似于少女时代的叶山梓的沉静独立的气质，以及克制敏感的谈吐，令他仿佛有一种时光倒流了的感觉……

　　当然，倒不是说，他想老牛吃嫩草，在千叶那里重温旧梦，而是他愈来愈相信，这个少女的出现绝非偶然，或者说，是上苍的一种暗示：在经历了这么漫长的离别之后，他和叶山梓就要重逢了……

　　果然，他的直觉是对的，在他和叶山梓的故事里，千叶的确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她就像是一个合格的向导，掌握着足够的信息，微笑着站在命运迷宫的路口，引着他快而明晰地理清事件的来龙去脉，所以，现在的他根本无需再问什么人，就已经想明白了许许多多本来需要多方反复求证的事……

　　那么，如今，他是应该先去找中野楠，还是直接去札幌找叶山梓呢？不过，他很快就有了决定，他从那叠照片中抽出了叶山梓和千叶走在一起的那张，对中野纱英说：“好的，纱英夫人，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事情的真相究竟怎样，现在还是个未知数，所以，你还是先放宽心吧。我会把事情弄清楚的，毕竟，我和中野学长是这么多年的好友。”他用右手拈起那张照片，“对了，这张照片能暂时借给我吗？”

　　中野纱英缓缓点了点头：“如果对你有帮助的话，尽管拿去吧。”她注视着那张照片，“说起来，这张照片里的那个女生我也见过……她是小雪和长谷川的同学，现在在札幌读研究生院。去年去札幌实习之前，小雪曾对我说过刚好可以去看看她。”
　　“原来如此……”有末清明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的话，千叶小姐和对方很有可能是因为小雪他们才认识的。”

　　“没错，她是叫千叶……原来有末君也认识她。可能是吧。”中野纱英微微颔首，“在小雪的高中毕业典礼上，因为千叶小姐曾作为毕业生的代表上台发过言，所以，我对她还有点印象。何况，一直以来，小雪都是我们夫妻俩的骄傲，她也可以算是女生之中学习成绩最优秀的了，没想到在整个高中时期，这位千叶小姐的学业都比她和长谷川更出色，所以，我多少会有些在意。”她这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咦……我记得小雪好像说过，当年她考上了东大的法学部，那么，应该就是一弥的学妹了，莫非，有末君是因为……”

　　“嗯，我的确是因为一弥才认识这位千叶小姐的。”有末清明轻轻点了点头，“之前曾和她见过几面。同小雪一样，的确是个很优秀的女生。”
　　“是啊，小雪从国中起，就一直暗恋着一个被人称为天才的男生。不过，这也很正常，她自己那么优秀，喜欢的人自然也是特别出挑的。上了高中后，似乎就是因为千叶小姐的缘故，她主动放弃了那个男生。我本来以为，她这一生都会很讨厌千叶小姐呢，没想到后来，她们居然成了好朋友。年轻女孩子的友谊真的很奇妙……大概是因为最终都和那个男生失之交臂了吧，所以，也就各自释然彼此和解了。”

　　听她这么一说，不知怎么的，有末清明突然想到了自己和中野楠之间长达三十年多年的友情，那会不会也是建立在这样的、双输兼失意的基础上的呢？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那个天才男生后来怎么了？爱上了别的女生吗？”

　　“不，是在读完高中二年级后他就出国留学了。因为他走的很突然，所以，听小雪说，千叶小姐当时好像因为这件事受了不小的打击。当然，某种程度上，有末君也没猜错，他后来的确是和另一个天才女生走到一起了。”

　　有末清明这时想，怪不得他总觉得在千叶身上，有一种超出年龄的不同寻常的淡漠气质，而且，她对他可能会因为和抛弃了自己的恋人重逢而造成的伤害显得太过在意，太过体贴了……看来这并非只是出于她的善良本性，还因为她自己也受过相似的伤害，所以，才能够如此地感同身受。怪不得有人说，同情之花，是要开在痛苦的土壤里的。

　　“那么，千叶小姐和一弥现在……”中野纱英带着试探的语气问。虽然已经被丈夫外遇的事弄得焦头烂额，不过，她这时还是会有些好奇，毕竟，无论是有末一弥，还是千叶，都是她女儿中野雪人际关系网中的重要结点。
　　“我也不知道。孩子大了，有些事，我们做父母的也管不了。”有末清明有些含糊地说。说实话，他也的确不清楚有末一弥和千叶之间现在是怎样的一种状况。

　　中野纱英又瞥了一眼被有末清明特意挑出来的那张照片，“比起她那个像洋娃娃般漂亮可爱的女儿，这位千叶小姐在精神和气质上倒还更像她。或许，也是因为这样，她们俩的关系才会这么好吧……啊，刚才那位高桥君好像曾说过，你还要去见几位客人，那我就不打扰了。”她说着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了个躬，“为这样的事麻烦有末君，真是抱歉。”

　　有末清明当即摇了摇头：“别这么说，其实我也很想弄清事情的真相。纱英夫人，有一件事，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他迟疑了片刻，“你认为的中野学长的那位外遇对象，我以前也认识。我们当年读的是同一所高校，那个时候，中野学长是学生会的主席，我和她，则参加了同一个社团……不过，高中毕业以后，我们就没怎么再见过面了。”

　　“这样啊……”中野纱英若有所悟地说。她心下暗想，怪不得之前当她说起中野楠的外遇对象是他学生时代的同学时，有末清明的神情会突然变得有些异样……原来他也认识那个叫清川梓的女人。

　　她这时当然不可能会知道，年轻时，和叶山梓真正有过恋人关系的，正是眼前的有末清明。倘若她知道了，大概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刚才有末清明在看那些照片时会显得那么失态了……毕竟，蓦然得见自己失散了二十多年的昔日恋人，谁又能不动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