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宿觉寺画中记》北沚一端

9、（九）

　　夜里又下起了雨，黑子躺在被子下侧脸望着窗外。挡雨板没有合上，屋檐上的风铃不断发出一连串脆响，叮铃铃吟着寂寞的和歌。
　　客栈的房间里有陈旧的木头的味道，黑子躺在黑暗里，耳边突然响起火神刚刚说话的声音：“这里的风啊，柔软的像葡萄般的眼睛……像发霉的木箱子的气味……”
　　“像你，黑子。”
　　像我……么。黑子不由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哪里像呢。火神君究竟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比喻，好像自己已成为伊豆的代表一样。或许是火神大我心中，伊豆的代表也说不定呢。黑子的脸突然如火焰般发起烫来。
　　手腕上粗大的一串佛珠沉甸甸的，檀木的香气日久弥新，混杂在秋季棉褥被单特有的气味里，让自己很安心。虽然没有任何的约定，但也算是有了一个记号了。既然是寺庙里传代的宝贝，抬手就赠给了自己。这一回是不同的，不同于一个匆匆忙忙的约定。在以后每一天，每一百年，都能留着的一个人类给自己的贵重纪念。
　　黑子呆呆望着那个在风中不断摇摆的风铃，思绪和精神都飘出了体外。

　　“小黑子失眠了吗？”
　　窗棂上的风铃一下下晃来晃去，一个人影突然挡住了黑子的视线。
　　“完全没发现我出现了呢。”是黄濑的声音。像民间传说里的狐狸一样坐在窗台上的黄濑，屈膝侧身，懒洋洋地坐着，黄灿灿的眼睛在黑夜里十分明亮。
　　黑子坐起身来，礼貌地道了声：“黄濑君。”
　　而这只金毛狐狸般的家伙立刻不请自邀的钻进被子里，揽着黑子的肩：“我知道小黑子为什么失眠哦。”
　　黑子掀开被子点亮灯，在屋里的小茶案上端出热茶，跪坐下来，盯着黄濑的脸直直的说：“请告诉我怎么办才好。”

　　夜的颜色愈发的浓，老板娘家的小女孩今天买回来一只灵巧的琉璃灯，在窗下院子里发着暖融融的光。照亮了一小片正在下落的，丝绒般的雨。丝丝缕缕的雨贯连了整个夜，那盏黄黄晃晃的灯，如风雨里的招牌一样吱呀作响。
　　黑子把手指贴在雨水涟涟的窗玻璃上，他的脸在其中倒影出一个清晰的虚像。
　　黄濑看了看，笑着说：“好像在哭哦。”
　　“说什么呢。”
　　“真的呀，从来没有见过小黑子哭。好像从小就是不爱哭的孩子呢。”
　　“因为没有什么哭的场合。”黑子想起如天神般替自己欺负别人的赤司。
　　“说的是，”黄濑笑道，“不过这面窗户上看起来，雨水纵横在小黑子的影子上，就像在哭一样啊。”
　　“……”
　　“呐，小黑子。明天下山去送火神吧。虽然赤司决不同意我们和人类产生感情。但是，不妨做个约定哦，心里想的话一定要传达给对方。这样会有惊喜也说不定呢。”
　　“嗯。”

　　翌晨，天蒙蒙亮时火神已经醒来，收拾好了包袱走到了院子里。一筐热情的老板娘正在柜台后给自家小女孩洗脸梳头，见到火神忙不迭地跟了出来，连声叫道：“少爷，请等一等。您在这里住的这段时间，大家都喜欢的不得了。小店也很少有这么长住的客人。只是这中途一个月的费用一定要退给您才好。”
　　“啊，不用了。”火神赶忙说，“黑子是一个很好的向导。这点钱给鹤子买一把新的梳子吧。”他的目光落在小女孩乌云如鬓的头发上。
　　“您真是太客气了。”朴实的老板娘施了个礼，但如想起来什么一般又冲回了柜台后面，拿出一个印着千纸鹤的很有日本风情的包裹，“这是昨天家人买来的寿司，山下很有名的贾势家的寿司，请一定不要嫌弃，留作下山的干粮。”
　　那个纸鹤翩翩飞舞的红色包裹吸引了火神，他上前接下，道了谢，准备动身离开。
　　“少爷请记得回头再来啊。虽然深山里的客栈通常也盼不到回头客的。”
　　“啊，一定会的。”火神不知想起了什么，仰头看了看客栈二楼都还暗着的窗户——看了看其中的一扇——挡雨板依旧紧紧地闭合着。他又回头冲老板娘挥手，已经梳好头的鹤子脸蛋红扑扑的，在妈妈身后伸出手来冲他挥了挥。给伊豆的晨光添了好几分娇柔可爱。

　　伊豆的记忆如清水一般在火神的脑子里一点点渗出，他的心情也如水一般甘甜而清冽。

　　想要去看望那个开茶馆的老婆婆，所以按照原路翻山越岭，向天城岭的方向走去。这一路，果然冬天的肃杀已经慢慢逼近，虽然身体上出了一层热汗，但露在外面吹着风的脸已经冻得通红。
　　走到了记忆中的那个位置的时候，绕过路边的大石，看到败叶铺满的山泉，可是却没有任何楼宇屋舍的踪迹。
　　火神心里疑惑起来，并不觉得是自己认错了路。这染苔挂绿的大石头上，藓类植物的痕迹都十分眼熟。在原地晃了几圈，终于还是连茶馆的一个角都没有看见。
　　他呼出一口白气，想到了自己一个多月来不可思议的经历。觉得再不能解释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心里释怀，许是老婆婆多年的夙愿留在了这里。既然如今已然不见，应该就是说明愿望已经达成了吧。
　　想到这里，突然想起那一天，在秋意瑟瑟的山岭上，黑子白皙的手指和沉静的神情。
　　【对不起，我不是式月大人。】
　　【你看，这年复一年的春夏交叠，山岭早就替老婆婆，把歉意带到了。】

　　那股离别的伤逝再度涌上了火神的心，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走到路边的山泉，想要洗一把手绢。身旁在寒意里凋落的树木突然一齐瑟瑟抖动起来。
　　火神不禁打了个寒战，抬起脸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黑子哲也穿着一袭青色的和服，正站在他的面前。

　　那是火神曾经想象过的样子，淡青色的和服仅在袖口和边缘织着花草，很暗。腰带上是一副鸟语花香的画卷，有织出菱形的斜纹格做背景，特别朴素雅致。
　　他整个人依旧是淡，淡如这一天的天气，和天空的颜色。
　　而在寒冬的背景下的，那一身草绿烟青，却如轻柔的春意一般，深深地镌刻进火神的视线里。

　　“啊，黑子，你怎么会来这里。”火神依旧瞪大着眼睛。
　　“我来送行。”黑子说，“总不能不告别就让火神君走。”
　　火神看了看黑子戴在手腕上的佛珠，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昨天已经告别过了。觉得这样一程程送是一件太伤感的事。”
　　“没有关系。”黑子看着火神的脸，“我可以陪你走一截。”
　　火神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没再说什么，点点头向前走去。

　　“啊，我跟你说过的那位老婆婆，我当初就是在那里遇到的。”走了一下段路后，火神的余光瞥着走在自己侧后方的黑子，找了个话题，“可是现在却不见了。整座茶馆，都不见了。”
　　“唔，应该是愿望已经达成了吧。”
　　“是呀，”火神抓了转脑袋，“我想是的。不过话说回来，你知道式月大人是谁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从来就没有什么式月大人。”
　　“哈？”
　　“从来就没有什么式月大人，”黑子说，“传说中的，芍药和鹿角的面具，蓝紫色的头发，都是人们的想象。”
　　“可是……”
　　“当年小女孩波子遇到的从来不是同一个妖怪，族里的妖怪都是害羞而又对人类亲近的性格。所以会装扮成人类想象的，妖怪族长的样子在温泉边等那个招人喜欢的小女孩。”黑子的嘴边勾起淡淡一抹笑，“话说回来，虽然都是很害羞的妖怪。但关于每天轮到谁戴上面具去找波子玩，经常会发生很严重的争吵。”
　　黑子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当年温馨的争吵场景又历历在目一般。

　　“后来人类逼迫我们离开这里，确实打伤了几个妖怪。他们很害怕，都不敢再来跟波子说话。所以，最后的那段时间，才是我。是我和波子做的约定。”

　　“啊。”火神不明白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些痛。

　　“真是很傻的行为，”黑子说，“明明知道人类的生命很短暂，明明知道作为一个小孩子的波子不可能拗得过大人，明明知道这样的约定注定会落空，并且落得两方面都很伤心的结局。可还是……可还是想要约定。”

　　火神看着黑子神色如常地继续讲述，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

　　黑子任火神牵着，继续说：“可是波子很多年前就去世了，而我当时也因为伤没有好，被带到了赤司那里去。没有了妖怪的术法指引，就不能再找到妖怪的地盘。我住在赤司家，心里知道后来波子会有多着急。她一定到去世，都无法找到那个温泉。并且会在愧疚里，一直生活下去。”

　　“所以，赤司君告诉我，绝对不可以和人类发生感情。”

　　火神心里分辨不明的痛楚更加剧烈了。

　　“可是呀，每每遇到心地善良的人类，温柔真诚的人类，像……像光一样温暖的人类，我还是会忍不住。”黑子扬起脸，直直地看进火神君的眼睛，“就算是短暂的，但只要能够信任，就会有奇迹出现吧，怀着这样的期待想着。所以，给我一个约定吧，火神君。”

　　心下遂痛，火神上前一步，认真地说：“我每年都会回来，每一年的秋天。”
　　黑子浅色的眼睛里的光暗了暗，他低下头看着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没说什么，继续向前走去。

　　不知是不是和妖怪同行的缘故，火神只觉得走到码头用得时间特别短暂。很快，鼻子里就涌进了浓郁的生鱼味和潮水的咸腥味。码头上的矿工和游客都在挤挤攘攘的穿行。火神去买船票的时候，黑子一直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亦步亦趋，完全没有离别的兆头，也没有要开口说什么的想法。
　　火神心里难过得一塌糊涂，却不知回头安慰句什么才好。

　　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到了船的跟前，黑子只是看着他，看他上前，自己就上前一步。直到火神攀住了绳梯。
　　“那，就要说再见了，黑子。”
　　黑子紧闭双唇，直直地看着火神。
　　火神勉强笑了笑，僵硬地上前，抱了抱他，“再见，黑子。”

　　舢板剧烈地摇晃，一声汽笛长长的拉响。火神再次冲着黑子重重地点了点头。黑子好像想说声再见，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就这样，船开了。火神依旧站在原处极目远眺，直到眼前只剩下伊豆岛的南端，只剩下波浪汹涌的大海。
　　仿佛有一个黑点一直在视线的极限处，一动不动。
　　相模湾上，风浪起伏，一道金红色的冬日的朝阳，打在冰冷的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