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宿觉寺画中记》北沚一端

8、(八)

　　（八）
　　火神醒来是因为脸上晶莹清凉的触感。睁开眼睛一看，满目的白雪。走到悬崖边，入目是平直地生长在峭壁上的，齐刷刷的林木，也都被白雪堆满。
　　一宿的时间，山原零落。

　　黑子就躺在他的身侧，扭着脸向另一边平卧着。领口敞开，半截身体露在被笼的外面，脖子下的一小片皮肤衬着雪地淡淡泛青。火神伸手替他拢了拢。
　　层峦叠嶂都像被冻住了一样，给山谷带来一圈钢蓝色的背景。肺里充满了冷冽的冰雪的味道。

　　他站起身，走向一旁的一棵松树。他不识得松树的品种。抬手掸了掸最低的枝头，雪粒子如撒盐般落了下来。
　　“已经到零下了么？”火神抬起头，天空如一块晴朗的，冻住的水，如黑子的皮肤一样泛着青。
　　昨夜的篝火已经了无痕迹。妖怪们也散的差不多了。

　　黑子醒来时，没有睁开的眼睛感受到了强烈的亮光。眼皮下像有鲜血一般，赤红而明亮。
　　站在树边的火神觉察他醒了，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脚蹬在树干上，抬头看更多的刷刷下落的雪粒子。
　　“早啊，黑子。”他回头笑。
　　“火神君，”他从被笼里钻出来，走到火神的身边。
　　迎接他的是一个大大的拥抱，带着温暖的毛皮动物沾满冰雪后混杂的味道。
　　他在火神的手臂上蹭了蹭脸：“我不冷哦。”
　　火神伸手去拍他满头乱翘的头发，“颜色像冰一样。”
　　“黑子的头发像冰一样。”

　　“火神君，有件事我必须和你说，”黑子从他怀里钻出脸来平直地看着，“很抱歉对你隐瞒，妖怪的宴会虽然是一个通宵。但在山下的人间，人间的汤野，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急匆匆回到了汤野的温泉客栈，下山的路上有山民背着整齐的原木卖力地向山上走。它们的着装吓了火神一跳。所有人都穿着蓝色的棉衣，排着弯曲的队伍，渐渐缩小在白雪皑皑的山道上。衬着山坡上零星点缀的低矮的住屋，远看是星星点点的黑色。给伊豆笼罩上了北国才有的冷寂。

　　好在温泉小镇还笼罩着将尽未尽的秋意。与其说将尽未尽，不如说秋意正浓来得好。
　　老板娘见到二人吃了一惊，反复说着：“哎呀，还以为少爷是不辞而别，都不知行李怎么处理才好。好在这个季节，并没有很多上山来的人。”
　　“啊，是啊。”火神深深吸了一口空气里浓郁的秋季的薰馨，回望着远处的山峦。
　　那些前一个月还是起起伏伏一条浅黛的青山，都在顶端积累起了洁白。而只有从山上下来的人才真的知道，那是雪，是每一个冬天最早的雪。
　　“少爷晚上请来和我家人一起吃饭吧，去去山里的寒气，”老板娘在身后喊起来，“家人今天下山，买了烫豆腐。家里姑娘也亲手做了火锅。都是很洁净的。”

　　用过晚餐的火神向老板打听了这个季节通常大雪封山的时间。哪怕不是封山，也足以对下山造成不便。
　　“如果想要回东京度过冬天，这周内是一定要动身了。”老板正拿出一副五子棋来，一边冲着收拾碗筷的自家婆娘喊，“是不是啊，老板娘。”
　　老板娘自厨房嘹亮地应了一声，诶。
　　用饱腹之后柔软的心境，好像特别能体会出此时老板一家人相亲相爱的情感。

　　老板拉火神下棋，他们在客厅贴着火盆跪坐。
　　下了一会儿，黑子搬来了一张软垫，在棋盘的侧边坐下。凝视着一盘纵横。
　　火神微微斜过脸看了他一眼，一边思考着棋局，一边问：“黑子懂五子棋吗？”
　　老板抢先回答：“这样的小伎俩怎么难得到哲！哲是汤野有名的棋手。”
　　黑子自顾自摇了摇头：“并不，只是很久以前由赤司君教过一些棋技。”他微微前倾了些身体，那雪白的浴衣的袖子，有一些边缘挨在了棋盘上面。带着棉布特有的柔软，火神突然觉得是黑子的某些特质依附在了这盘棋上。
　　老板兀自在惊讶地大喊：“赤司征十郎？鼎鼎大名的将棋国手啊。好厉害！”

　　黑子的坐垫虽然是摆在棋盘侧边，却是向火神这一侧靠得更近。加上他穿着宽大的浴袍，用手背垫着脸，倚着一边的膝盖，就显得摇摇欲坠。火神每每抬手落子时，都有黑子正靠着的是自己的膝盖的错觉。
　　他的凝神注视的脸庞就在自己的手边。
　　浅蓝色的柔软的头发也离自己很近。

　　就突然有一些心猿意马。

　　“哈哈，我赢了。”老板摆出了一副漂亮的三联三，说，“通杀！”说着拍拍手站起身，“我不下啦，二位少爷你们再消遣一会儿吧。快入冬了日短，请早些歇息。”
　　黑子便自觉坐过去取代了老板的位置，拈起一颗颗棋子，和火神一起整理着棋盘。
　　火神大我突然变得好战起来，精神抖擞地和黑子斗上了好几盘。
　　然后每一盘都在三分钟之内输一个落花流水。

　　后来火神实在没了斗志，把棋子一颗颗扔回棋娄，随口说到：“教过黑子的人会是怎样的水平，真的也很想见见呢。”
　　黑子看着他认真地回答：“当然可以见赤司君，只是因为火神君明天就要下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替你介绍。”
　　“啊，这位赤司不住在伊豆吗？”
　　“不，赤司是有名的除妖师家族，在各地都有修炼的场馆。虽然都是些深山老林，但在伊豆确实是没有的。”
　　“很遗憾呢，”火神抓抓脑袋，“我啊，最喜欢遇到对手了。篮球也好，五子棋也好，只要是喜欢的事，有竞技就能增添无穷的乐趣。”
　　黑子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火神君在山下有很多对手吗？既是对手又是朋友，能够经常见面，经常在一起。”
　　“啊，这样的关系是有的。我认识的日向前辈他们，都是很亲密的朋友。虽然竞争，但若要说真心信任和喜欢谁，第一时间会想到他们吧。”
　　黑子点了点头：“唔，明白了。”

　　这是一个如同凉凉的红提子一般的秋天的夜晚。空气清新，宛如香槟。靛蓝的天空如水晶般澄明。二人收拾好棋盘，在客栈的门廊下并肩坐着。能看到山坡上那些低矮的住屋，家家户户，亮着鱼肝油一般的灯光。
　　“好想把现在的风装进罐子里带回东京，”火神扬着脸享受着拂面而来的泠泠簇簇。
　　黑子伸手向前，在空气里攥了一把。再把手伸到火神面前，松开，像放什么落下一样，“看，下雨了。”他说。
　　“对呀这里的空气好像捏一把就会有清新的雨。”
　　“柔软的像葡萄般的眼睛，像回忆……像发霉的旧木箱子的气味。”
　　“像你，黑子。”
　　黑子没有回答，他的下巴微微前伸，怔怔凝望远山。

　　火神突然意识到一番伤逝，明天下山，是和黑子的离别。
　　黑子又变成了他们初遇时的样子，在这冷飕飕的宽阔庭院里，神情寂寥得像是在独坐。
　　“黑子，”火神突然想起来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黑檀木的佛珠，“想送给你一件离别的礼物。这是我在一个并不出名的寺庙里参观时，有缘结逢方丈，那位师父送给我的。说是庙宇里方丈传代的佛珠，不知为何，竟赠予了我。”
　　他抓来黑子的手腕，替他将那串粗大的佛珠套了上去。黑檀木暗沉沉地在黑子白净纤细的手腕上，显出一种极具神圣质感的美。
　　“是传代的佛珠，”黑子看着自己的手腕，“这上面留着多少代方丈念经焚香的手印啊。”
　　“你不觉得很虔敬吗？”火神问。
　　“嗯，我很喜欢，谢谢。”黑子这么回答着。但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只是任火神继续握着，他的目光凝注在那串佛珠上。
　　火神松开手看了看天色：“等我回东京以后，给你写信，你会回么？”
　　黑子慢慢把手缩回，搭在膝盖上，点了点头：“嗯。”
　　“那好吧，”火神笑着伸手揉了揉黑子的脑袋，“也不早了，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