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宿觉寺画中记》北沚一端

10、（十）

　　东京的秋天几乎已经过去，冷风吹拂着街头。行人穿上了呢子大衣或厚厚的羽绒衣。只有一些学校的高中女生戴着可爱的绒线帽子围巾手套，穿着大衣，下身依旧是迷你裙。火神拎着行李站在车站，打了个冷战。
　　他拖着行李走近路边的一家咖啡店，被送上了极难喝的咖啡，趁热呼噜呼噜地灌下去，身体才微微有了暖意。用先暖过来的手掌捂住脸，看着外面萧索的街道。对面一家唱片店的玻璃门上，贴着大大的海报，上面一群鲜亮的少年少女。所放的音乐却是一首老歌，而且是火神在美国时很熟悉的《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列侬和麦卡特尼。有几个黄头发的青少年在唱片店门口伫立，每有迷你裙的高中女生走过，他们就会开始大谈特谈摇滚和赛车。
　　火神看着，觉得前不久已然看惯的东京的街景，离自己万分遥远。
　　他的心坎上始终还有那么一兜清水，溢不出，也流不走。

　　就好像身体的一部分，留在了那连绵不绝的翡翠般的山峦间。
　　与黑子分别时的场景清晰浮现在眼前，黑子那仿佛看穿了天涯海角的眼神淡淡地跟着他，一直跟到了这繁华的东京的街头。在嘈杂的流行歌曲，光秃秃的法国梧桐，迷你裙少女，公交车的尾气中，清晰地跟随着他。

　　火神揉了揉脸，拿起箱子离开了咖啡店。
　　拖着行李打开自己租的公寓的门，室内的空气带着淡淡的霉味，光线也如发了霉的胶片放映的波兰老电影一般昏暗。他脱下外套，带上手套，收拾了临走时没有整理的几本杂志，然后打开箱子，敞开来摊着，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发起了呆。
　　下午冲了澡出门，约了日向学长和高中时的球队打了场三对三的街头赛。线衣下面痛痛快快地出了一场汗。抢断的时候日向顺平不小心一个挥手，手腕上的金属表带刮到了火神的眉骨，一瞬间就迸出了不少的血。虽然伤口不深，他拿出手绢按着，也很快就红透了一大片。日向学长跟在身后一直忙乱地安慰着什么，他也没有听清。
　　只觉得上篮快攻的一瞬间，在篮筐后的那面满是涂鸦的五彩斑斓的墙壁上，好像有一抹熟悉的惊人的水蓝。
　　唔，那估计是幻觉。

　　总之篮球是打不成了，而且估计也是伤好前都不能再打。日向学长把他送回了家，替他脱下外套，扶他在沙发上坐下，又连忙着给他烧好了热水，才一脸歉疚地告辞离开。说请务必每天打一个电话告诉他伤情和修养的状况。
　　火神连连说着没有关系，一点点小伤不必在意这样的话，坚持起身把学长送到了门口。关上门后他呆呆地看着门边的日历，不觉黯然神伤。回过神来换上睡衣睡裤，刷牙漱口。想起明天是星期日。他歪倒在床上，在不知道星期日要怎样打发的苦恼里，沉沉睡去。

　　星期日上午，在把公寓彻底打扫了一遍，整理衣柜，伤口迸开，又留了一地的血。处理伤口，满茶几血迹斑斑的药棉纱布，处理茶几，之后才安顿下来。他趴在家里大大的冰凉木头饭桌上看着光可鉴人的桌面，
　　然后他决定给黑子写信。
　　其实早就该给黑子写封信了，却不知为何迟迟未动。好像非要是这样一个全面安顿下来的时刻，才能不怀忐忑地去动笔。
　　他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边写边用大杯子喝着学长给的感冒冲剂。他喜欢感冒冲剂的味道，在天冷的时候，这几乎是除了运动饮品和咖啡外他最喜欢的热饮。窗外冷风阵阵，没有关洗浴间的窗户，所以能听见那里塑料的百叶窗敲在瓷砖墙面的连续的砰砰声，那声音让他觉得冷。而室内确实如同水族馆似的寒意逼人。刚从衣箱里掏出的厚毛衣还残留着樟脑丸的气味。
　　他伏案疾书，眉骨上的伤时不时抽痛一下，他却眉头也不皱地继续往下写。
　　他写了自己打篮球受伤的事，也写了坐火车一路回东京沿途的光景，写到又听到了披头士的歌，于是有点想念美国。只要一回东京就会有些寂寞，相反，在旅途上是不觉得的。

　　【……………………
　　我有些想念伊豆。
　　其实对伊豆的想念是从离开伊豆的一瞬间就开始了的，我记得我坐船离开，你有没有挥着你手上白色的东西？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你留给我的印象，就是你仿佛很冷。
　　相模湾的海面上有金红色的朝阳，与油画里一样美。伊豆因为你的缘故，对我来说一直就是水蓝色的，可最后的那一幕光景，竟是水天一色的暖。
　　我的国文不好，给你写信却信手拈来。我想是因为我们感情上很契合吧，也许因为你我能够把国文学好，甚至有一天能够写一本书。
　　我记得我们的宴会，记得你的脸在萤火般飞舞的孢子里闪闪发光的样子。为什么你总让我觉得你很冷？现在的东京也很冷，我想寂寞的人都是冷的。
　　没有人交谈，一个人收拾屋子，收拾伤口，把换季的衣服换过来换过去。闻着弥漫在整个屋子里的樟脑丸的味道。这样度过一个上午，在伊豆的那些时光仿佛就离我而去了。所以我暂停了收拾屋子，放任自己觉得寂寞，好能够再清晰地回忆你，回忆伊豆一遍。
　　打开箱子时看到了你塞给我的柿子，好像是有说法说柿子可以治疗晕船。你是什么时候放进我包裹里的？我完全没有发现。却想起来你第一回和我说话时，在汤野客栈里，穿着人类的T恤，怀里抱着的那一大兜橙红色的大橘子。这样想着，仿佛我身体的一部分又丢在了伊豆。
　　可我知道无论怎样长吁短叹，我在伊豆的那一部分已经从我的身体上离开。我不知道你能否感受到，然后替我好好保存。这样我下回去的时候你可以还给我。我觉得我在表达的，你可以理解。而且能理解的，恐怕也只你一人。
　　希望你没有觉得冷，我想给你寄些人类的礼物，比如一张唱片或者之类的东西。请在回信时告诉我你喜欢什么。
　　好像已经写了很长，这就不再写了，再见。】
　　温泉下的约定----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