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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十一(下) ...

  •   Junk of the heart, there's junk in my mind
      So hard to leave you all alone
      We'd get so drunk that we can hardly see
      But what use is that to you or me, baby?
      ……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轻快的歌声从耳机里传来,我不禁跟着摇头晃脑地哼唱起来。眼前掠过的,是翠绿的田园风光,山坡上紫红的花,红瓦屋顶的砖房,还有那些弯曲扭动着的橄榄树。我扭头望向列车内长长的走廊,在走廊尽头的行李架上,我的箱子正安静地伫立着。这一次,是我自己把它搬上去的。
      我靠回椅背上,深吸了一口气,是啊,时隔一年,我再一次搭上了开往阿□□翁的列车。
      此时我的心情有些复杂。与一年前一样,我心中满是忐忑,或者更准确地说,那是一种不知道未来会如何的心情。可是与一年前不一样的是……我长大了,我成熟了。
      列车依旧是在下午三点到达烈日炎炎的阿□□翁,这一次,我没有一点磨蹭,一下车便带着行李直奔租车柜台。租到车后,我根据GPS的指引直奔此行的目的地。
      我驾车行驶在高速路上,空气中满是南法浓烈的诗意,看着眼前一幕幕如画的风景,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我沿着盘山公路往上走,太阳依旧高高地挂在空中,射出金色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
      可是我没有一点恼怒。
      我忽然发现,我好爱这里。
      从阿□□翁马不停蹄地驱车两小时,远远地,我看到了那座梦中的山城。不管是一年之前,还是此时此刻,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的心情忍不住澎湃汹涌。我与她素未谋面,我与她毫无关联,可是,我们之间却又有一种无法割断的联系。
      鲁西永,又一次来到了鲁西永。

      我住的依旧是一年之前的那家民宿。我细细地打量这栋红色砖房,一年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一般,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民宿的男女主人依旧热情地迎接我,我笑着跟他们拥抱,像是久违的老友。我安顿下来,看着镜中有些灰头土脸的自己,我决定好好地洗个澡,再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氤氲的水汽中,我看到了一张脸。在踏上这片红土地之前,我从没意识到……原来,我是如此思念他……
      收拾妥当,我立刻出门。出门之前,我站在镜子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背包里翻出一小瓶香水,在耳后洒了一点。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像是可以听到砰砰的心跳。
      但此时此刻,已不容我细想。有些时候,有些决定,凭的就是一股子冲动劲。
      我沿着小镇的主路,往山坡上走去。房子越来越少,树木越来越茂密。当我来到那座再熟悉不过的、被土黄色砖瓦覆盖的庄园,一时之间,我百感交集……
      我强抑住情绪,走上去,按下门铃。
      此时已是下午六点,即使在铁门外,也能闻到门内传来的阵阵香味。
      有人应门,那是Marie的声音,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浑厚,又生气勃勃。
      铁门被打开,Marie看着我,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对我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她不会说英文,我也不会说法文,我们什么也没说,可是那个紧紧拥抱,又像是说了很多。
      她放开我,看着我,说了一大堆法文,我被她弄得一头雾水,然后,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上传来。我想他是问谁来了,Marie大声说了些什么,接着,我便看到有人从二楼书房的窗口探出头来。
      我抬头看着他,他俯视着我。我以为我一早做好了思想准备,可是当我对上他的视线,还是忍不住有些窘意,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他愣住了,愣的时间比Marie还要久。他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可是最后,他还是抿了抿嘴唇,说:“我下来。”
      说完,他就从那个窗口消失了。
      我的心砰砰地跳动着,我的脑海中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仿佛那是一扇俄耳甫斯之窗……
      我听到脚步声,不快,也不慢。我注视着他,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到我面前,他整个人沐浴在南法浓烈的阳光下,看着我,说:“你怎么来了……”
      “……”我不敢看他,只是盯着他白色的衬衫立领。
      “我本来约了出版社的人谈画册的事情,”他抓了抓头发,似乎有点局促,但又刻意表现得镇定,“我还以为……是出版社的人……”
      我终于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我就是……出版社的人。”
      “?”
      我在心底暗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二哥的眼睛,说:
      “我就是那个……代表出版社跟你约了谈画册的人。”

      我坐在泳池旁的木雕餐桌旁,看着满台子的菜色,想起一年前与路天光坐在这里吃饭的情景,忽然有些悲从中来。
      “爸……”我脱口而出,却又立刻停下来,“我听说,你爸爸就葬在附近?”
      坐在我对面的路魏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嗯,就在对面那座山头的公墓里。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块地,他早就买好了。”
      我怅然地吸了吸鼻子:“他为什么不想回去?”
      二哥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的红酒杯:“也许对他来说,这里就是他的家。”
      “……”
      “我起先也觉得无法理解,”他说,“可是后来,我想起我们曾经讨论过,孩子到底有多了解自己的父母?我记得答案是……也许永远没法了解。”
      我忍不住露出苦笑。
      “所以,我释然了。他是一个……那么热爱自由的人,所以不管是生前还是生后,我都应该尊重他的决定。”
      我看着二哥,说:“他有你这样的儿子,很幸运。”
      路魏明微微一笑:“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觉得,是父母给了我生命,是他们选择了我。”
      “……”
      “可是我爸在弥留之际,却跟我说,其实在父母看来,是孩子选择了他们,是孩子选择要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上,要不要留在他们身边……”他顿了顿,“我觉得,也许父母和子女之间,就是这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
      我看着他,发现他比以前……爱笑了。
      “那么你呢?”他把话题转给我,“找到你爸爸了吗?”
      我吃了一大口生菜,点了点头:“嗯。”
      “?”
      “但是……我好像还没办法叫他‘爸爸’,我好像还没法把他当做父亲来看待。”
      二哥是一个很敏感的人,见我有些吞吞吐吐,便又立刻换了话题:“我真没想到来的是你。”
      “啊……嗯……”其实比起关于父亲的那个话题,这更令我窘迫。
      “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们认识,所以派你来跟我谈判吗?”
      “……是啊。”
      其实,这是我求梁见飞求了三个礼拜才得到的机会。
      “那也太狡猾了,”二哥笑着说,“以为这样我就没法趁机抬高稿费是吗?”
      我看着他,噗嗤笑了出来:“你变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便垂下眼睛,假装专心吃饭:“你好像比以前……开朗。”
      “……也许吧。”他怔了一下,耸肩道。
      这段饭完全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好友在叙旧,我们没有谈任何关于工作的事,也没有谈任何会让人尴尬的话题。我们小心翼翼地从各自的脑海中挑出安全又无害的回忆,谁也不想去触碰禁区。
      吃完饭,我决定先告辞,明天再来谈关于出版画册的事。二哥犹豫了一下,还是看着我的眼睛说:“我送你回去?”
      我有些紧张地看了他一眼,说:“……好,我还住原来那间民宿。”
      我们沿着山坡往下走,尽管天空仍是敞亮的,阳光却不再刺眼,天边是泛着柔情的霞光。
      二哥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他双手插袋,一言不发,我默默地跟着他。这让我想起一年前的场景:我们也是这样沿着山路往下走,我在路边买了两只西红柿,又把红色的汁水弄在他身上,他生气了,我去追,结果又跌倒……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起来。二哥却猛地回头,看着我:
      “笑什么?”
      我摆了摆手,不肯说,只是笑。
      “是不是想起有一次你在这里跌倒的事情?”
      我只好点头承认。
      他说:“我印象很深,膝盖上皮都破了,血淋淋的,你却一点也没有要哭的样子。”
      我耸肩:“我很坚强的。”
      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这原本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但那一刻,我们都愣住了。我想,是我先露出惊愕的表情,他才愣住的。
      二哥收回手,有些尴尬,但他这个人气度不凡,两手又往口袋里一插,转身继续在前面带路:“你小心脚下。”
      看着他的背影,我却暗自懊恼。
      他一定以为我的惊愕代表反感,但其实……我只是惊讶,我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拉得像我以为的那么远。他会摸我的头,是不是代表……至少我并不止是一个普通朋友?
      有那么一瞬,我有一种冲动,想要脱口而出问他:二哥,你把我当什么?
      可是,可是,我看着那个背影,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我睡了一个懒觉,吃午饭的时候才起床。路魏明昨天说他今天中午约了博物馆和画廊的人谈展出的事,所以我被安排在下午三点。
      我带着梁见飞交给我的策划案以及合同,如期而至。二哥亲自来开的门,一见我来,他就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中午刚刚接到电话,我巴塞罗那的同事们来阿□□翁玩,他们约我晚上去吃饭,所以我可能马上就要走了。要不然你把合同留下,我晚上回来看了之后明天再约你?”
      我被他弄得有些手忙脚乱,只得怔怔地点头:“好、好吧……”
      我把带来的信封交给他,打算告辞,他却忽然叫住我,迟疑地说:
      “你……晚上有事吗?”
      “没有。”我摇头。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见他啊……
      他抬了抬眉毛:“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我错愕。
      “你不想去?”他的眼里有一种稍纵即逝的失望。
      我连忙摇头:“没有……”
      “那你……”他看着我,像是在等待着命运的审判,“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这一刻,我脱口而出:“愿意。”
      他松了口气,嘴角有一丝微笑,但被他一贯的平静掩盖了起来:“你可以等我一会儿吗,我想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我刚回来,一身臭汗。”
      我点头。
      他转身要上楼,但又想起什么似地回身跟我说:“你要不要……去爸爸的画室等我?”

      这大概是我第三、或者第四次进路天光的画室。我对这里的印象很深刻,一如我对挂在我老妈书房里那张红土城的油画那样记忆鲜明,路天光的画,总是色彩浓烈,浓烈到,让人移不开视线。我忽然有一种感觉,也许冥冥之中,我和他是有缘分的。也许我的母亲,就是因为他的那张画,才爱上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这座小镇,才给我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他也能算是我的“父亲”。
      二哥动作很快,又或者是他真的很赶时间,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墙上挂的那些路天光的作品,他就换了身衣服,气喘吁吁地跑了下来。
      他的头发比过年时见到的要长了不少,似乎又跟一年前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样长,大约是因为来不及,所以他只吹了个半干,还有些头发是湿漉漉的。他很爱穿衬衫,我几乎没见他穿过T恤,而且他也不爱牛仔裤,他的裤子都是卡其布的,一点也不贴身,看不出线条……
      我忽然回过神来,发现二哥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窘迫地意识到,我竟然开始胡思乱想了!
      “你刚才跟我说什么?”我假装若无其事地看着他说。
      他皱了皱眉,一脸少有的促狭:“我没跟你说话啊。”
      我不自在地假咳了两声:“那……我们该出发了是吗?”
      他微微一笑,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走吧。”

      这实在是一顿……“隆重”的晚餐。因为在我看来,开两三小时车去吃顿晚饭,又开两三小时车回来,那对象必须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才行,否则谁愿意如此跋山涉水?
      二哥开车载着我,沿着盘山公路一路向西。还记得上一次他载我离开鲁西永的时候,我并未意识到那既是一个开始,也是一种离别。那时的我满以为在不久之后就将回到这座红土城,好好地了解关于我“父亲”的一切。我那样匆匆地离开,甚至没有与她告别。
      车厢里放着法国的电台节目,我和二哥都没有说话。那主持人的声线实在有些刺耳,于是我伸手把音量调低,问道:
      “你把工作辞了吗?”
      “没有,”他开车很稳,即使是山路,也不觉颠簸,“我请了两个月的假。想集中把爸爸这里的事都处理完,再回去工作。”
      “哦……”我点头,“我以为你不会爱管这些事。”
      “我是不爱管,”他苦笑,“但是没办法,他是我爸爸,我是他儿子。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看着窗外的群山,若有所思:“他……你爸爸走的时候,你在他身边吗?”
      他没有看我,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是……安详的吗?”
      “医生给他打了止痛针,效果不算太好,但是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没有痛苦——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
      我点点头,松了口气。
      “你告诉他了吗?”我又问。
      “?”
      “你有没有告诉他,你爱他、你怕他离开?”
      二哥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忘了我有没有告诉他,可是他肯定知道,我怕他会离开我……”
      “他很为你骄傲,”我说,“从他看你的眼神,就能看出来。”
      二哥只是淡淡地一笑,不再说话。
      “……对不起,我当时,那样一走了之。”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心里话。
      “不,你不用道歉。”二哥抬起右手,似乎是想抓住我的手,又或者是拍我的肩膀,或是摸我的头。可他一下子又顿住,只是两秒钟的时间,他就收回手,继续认真地开车。
      我垂下眼睛,看着他皮肤黝黑的手指,他的指关节很突出,这大约是手指灵活的人都有的特征。
      他说:“不管当时你怎么生气,我觉得都不为过。”
      我不想让车厢里的气氛变得更沉重,便换了个话题:“子安这次放假没有来吗?”
      “他快毕业了,留在伦敦实习。”
      “我好想他。”我不禁怀念起那个总是坐在后座上叽叽喳喳,要不就呼呼大睡的大个子。
      二哥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我呢……”
      “?”
      “你想我吗?”
      “……”
      我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怎么……我们这次见面不是都很有默契地对某些事避而不谈吗?他怎么……
      “你这没良心的,”他说,“好歹我带着你们吃吃喝喝,玩了一个多月啊。”
      “哈哈……”天呐,二哥什么时候也开始会开玩笑了?只不过,他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可是不管怎么说,我高兴地想,他就在我旁边……二哥他,就在我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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