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Chapter 08(3) ...
-
03
就这样,那之后我依旧浑浑噩噩地度日。
人的本质果然还是坚强,无论受到多大的痛苦,哪怕再痛不欲生,睁开眼睛之后又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就又能再次死而复生、重新来过。
其实警方早就从之前好几个因吸毒过量而死在医院的病人身体里查到Heaven OnEarth的这条线索,只是碍于秦锐在社会上的地位,直到证据集齐前都格外谨慎小心。却没想到杀出来一大堆小鬼头,把事情搞得天翻地覆。
我和秋弥学姐都只被问过一次话就被放了出来,而牧翔还有牧容帮的好几个人都被抓去了。不过我们能被这么快地放出来,大概是因为牧翔他隐瞒了些什么,因为分开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林海平在救护车到达现场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其他制造毒品并贩卖的几个人也因为用药过量而休克,死在住院期间。
他们之中唯一幸免的大概就是舒子贤那个家伙了,他在医院里失去了意识,大概也像舒澜一样变成植物人了。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笑,再也不能去赌博,也再也不会回来要钱了。
再之后由于秦锐的出面,扔了一堆钱过去,关于HOE的案件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我还记得兰花儿从警局出来的时候回头愤慨地举起的中指。
毒害了无数人的毒品,HeavenOnEarth,就这样从街头上消失了。
让人无可奈何的结局。
既然它们这样就可以消失掉,那么你们怎么来赔偿我们呢?怎么来赔偿因此而伤痕累累的我们呢?什么都得不到,弱小的我们。
不甘心。
那天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的我第一次看见了那个男人。身着黑色长风衣,面容冷峻,像一只孤傲的猎豹。
“你就是舒泓?”他这样问我。
然后我抬起头不客气地问他:“您哪位?”
接着,我看见了男人冰冷的笑。
但是不管怎样,这之后的事情我都解释不清楚了,因为在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秋弥。
男人为了舒澜一直追到这里,貌似来头很大,他给予我们资助,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把舒澜带走。能让我无条件相信这个男人的,则是他站在病床前远远地凝视着舒澜的眼神,我无法形容,但至少我知道,那里面一定包含了很多复杂的,我所不能探求的情感。
于是我从秋弥学姐家里搬了出来,结束了所谓的“门客”生涯。
在寒假里,我足不出户,继续过我的书虫生活。
我一直没办法联系秋弥学姐,因为想起过去的那段日子就觉得难过。为什么会难过呢?不过是回到没有遇见秋弥和她怪异的有求必应团之前的日子罢了,那时候的我丝毫不觉得一个人过有多痛苦。
会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我懂得身边有人的温暖,于是我想办法忘掉它,不再和其他人多交谈。
——不过是回到相遇之前的日子……那是骗人的。
舒澜的消失宛若在心口抓伤的伤痕,牢牢地留在我的心中。
一月结束了,下了几场雪以后,二月也快悄悄地过去了。
当成绩单寄过来的时候,我麻木地看着又多了两门不及格的期末考试成绩,这是预料之中的,因为我自己都无法想象我是怎么度过那几天的考试的。
再也没人能帮我家长签字了,也没人骂我不用功读书了。望着那鲜红的分数我怅然地想道。
关于那场轰轰烈烈却惨淡收场的毒品事件,该死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男人为舒澜请来了不少专家,可最终还是不见成效,大概现在所缺少的,就是那些被舒澜刻意藏起来的资料。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呢?
像很多年一样,我坐在屋顶上呆呆地凝视着没有星星的夜空,怔怔地思索。
在圣诞节那天,舒澜最后想传达给我的究竟是什么呢?他想告诉我什么呢?我……错过了些什么呢?如果我能发觉的话……
但是无论怎样想都没有用。
我没能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冬日的冷风吹得我头疼,我顺着窗户翻回屋子里,才忽然感到身体已经冻僵到麻木了。
很多时候,我会像现在这样下意识想起舒澜的事,特别是半夜蹲在房间的床上,盯着玻璃窗另一边漆黑天空的时候。
接下来我就会想到秋弥学姐冰凉的手、离晓每天都在吃的冰淇淋,还有剩下的几个人围着酒精灯烧东西的声音和笑声。
可是那不是为我而存在的。如果硬当作是为我而存在的,当发现事情真相的时候,这一切就会被夺走、玷污、消失,只留下悲惨的自己。
如果结局是如此,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靠近。
即使就这样一个人,也没有人会跟我说话或呼唤我的名字。
可是那天的晚上,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一直没有和外界联系,也基本没有出过门,实际上也没人管我。就这样到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手机响了。
那个时候是我正因为点着灯在房间的床上滚来滚去,才无意识地拿起手机。
接起电话,对面先是滋啦啦一阵电流声,我一连叫了几声对面都没有应答。就在我以为这是个恶作剧电话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了让我大吃一惊的声音:
“是我,现在给我马上来学校,我就在校门口等你。”
“唉?等等……为什么……?我说……呃……秋……哎呀!”
太过激动的我不小心咬到了舌头,一时不能好好发声,可当重新把舌头理顺的时候,电话那边已经是“嘟嘟”的忙音了。
不过刚刚,我确确实实听得很清楚。
——是秋弥,的的确确是秋弥学姐的声音!
我不敢置信,一时语塞,仍旧举着手机贴着耳朵,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的是凌晨三点十七分。
她到底知不知道现在几点哦?——那位大神……
我把手机翻了过来,仔细端详了好几次。总觉得那通电话是我的幻想,但是液晶画面的确显示了来电记录。
叫我去学校?
因为下定决心不再见面,所以本想无视着秋弥学姐的电话就这样睡了。可是就算我阖上眼睛,躺下翻身,她的话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学校。非看不可的东西。
——难道是……?
我无法控制地想到了“那件事”,那件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一直让我无法释然的事。
我从床上跳起来,穿好大衣,小心翼翼地下楼以免吵到其他人,走出了玄关。
大概因为是大年三十,即便已经凌晨三点多钟了,天上还是不断绽放着绚丽的烟花。
我踏上自行车的踏板,又一簇烟花在身后绽放。
“好慢!”
当我气喘吁吁地骑到A中门口的时候,秋弥学姐已经等在那里了。穿着一件长款白色羽绒服,瘦瘦小小的身体被完全地包裹起来的她,抱着一只等身大的布偶熊站在门口。
“真的是好慢啊,你要知道,你让我在这寒风里头整整等了你半个小时……因为你一副不明所以然的样子所以我先告诉你,我可是神,对于你来说可能仅仅是半个小时,可是神在人间消耗的能量可是成正比例函数依次增长的……喂,我说你,干嘛一脸傻笑地着看着我啊!”
秋弥学姐露出了一脸嫌弃的表情。
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不经意地笑了出来。
真好,真好。
还是秋弥学姐,还是我认识的秋弥,还是……我的小小的神明。
“对不起,秋弥学姐,不过我想夜深了,不要大呼小叫比较好。”我笑嘻嘻地对她说道。
秋弥继续嫌弃地瞥了我一眼,脸上红扑扑的,嘴里呼出一口凉气:“好吧,我们去屋顶。”
“屋顶?……可是……”
“你忘了我是谁了吗?安全警报早就关了,钥匙也在我手里。”
“什……什么?”
“别问我是怎么办到的,这件事儿你得问警官去,我也不知道详细情况,天知道他是怎么搞到的。”
左源……我从以前就觉得他有犯罪倾向,没想到是真的。可是为什么要去屋顶呢?
秋弥不再回答我的疑问,露出一副去了就知道的表情,用力推着我的背。我叹了口气,把钥匙收下。
打开门,踏上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因为没有照明,屋顶上全是黑的。毕竟路灯太低,而星星的光芒又太遥远了。
栏杆的另一边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夜景。向下望去,新年的城市仿佛亵渎夜晚般地闪亮。背对着一片喧嚣,夜空和地面暧昧的分界线上散布着大楼窗户所流泄出的灯光和车灯。
舒澜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闭上眼睛,我仿佛还能回想起他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的身影,好似断了翅的飞鸟。
“接下来要干嘛?”我转过头望向秋弥学姐,声音嘶哑,“就这么傻傻地待着吗?”
“……虽然还要再等一会儿,不过大概也快了。”
“唉?”
“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要下雪哦。”
昏暗的光线中,我仿佛看到秋弥学姐转过头来嫣然一笑——也许着实是没有看到,但至少我记得在那一刻,我一时微微失神,无话可说。
我本来想抱怨几句,但是看到秋弥学姐抱着膝盖,把下巴埋在布娃娃身上,紧盯着屋顶上的水泥地,我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我在秋弥学姐身边蹲下,感受身旁的体温。
渐渐地,世界安静了下来。
耳中只有微微的风声、遥远的汽车排气管和身旁秋弥学姐的呼吸。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觉得自己就要靠着墙睡着了的时候,鼻尖处传来了清清凉凉的触感。
抬起头来,偶然惊喜地发现雪白的冰晶从天而降。
我脱口而出:“啊……下雪了。”
“我之前说过的吧,神的工作就是收集真相的碎片,将死者的遗失的话语重现传达给生者……今天叫你过来,实际上是想把这次的事件好好做个收场的。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要给你看。”
我疑惑地看着忽然站起来的秋弥学姐。
可是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来,凝视着无声飘落的雪花。
这样的沉默大概又过了很久,雪越下越大,为了避免冻僵,我也站了起来。
无声地降落下来,好像在嘲笑我们两个不识趣的访客。
啊,忽然想起来,好像那天也是这个样子的。圣诞节,我失去舒澜的那一天,我也是这样,和秋弥静默地伫立在雪中,在昏暗的天幕之下,在纷扬的白雪之间,我们什么都没说,就仅仅是那么站着。
“你哥哥……”秋弥忽然小声地说道,“他真的什么都没跟你说就走了吗?”
我抿着嘴点了点头:“也许是有过的,也许真的是要说些什么的,可是……在那天的那通电话里,我错过了,错过了他传达给我的,最后的讯息。”
“是吗?那我就代替死者说出遗失的话语。”
“……唉?”
“那就是舒澜选择在A中跳楼的理由,我终于明白了,积雪已经差不多了,你看,和那天很像吧?”
仿佛夜晚的底层渗进了澄净的清水,天空逐渐泛蓝。街上的灯光开始褪色,堆积在屋顶地板的夜色也慢慢清澈,可以看见覆盖水泥地的积雪。
和那天傍晚的场景如出一辙。
秋弥学姐拉住我的袖子,冷不丁把我推到了栅栏前,刚刚秋弥学姐一直站着的地方。
“——懂了吗?”
她在我身后柔和地说。
“舒澜是为了看到这些才选择A中教学楼的屋顶跳楼的。”
“……什……什么?”
“笨蛋,往前看,早就开始了。”
我随着秋弥学姐的视线向远方望去。
被延伸的漫长时间中,太阳先是从我的背后照起。柔和地融合光明与黑暗的清澈早晨,冰冷的空气充斥我四周,这时我才注意到。
一开始觉得有些许不对劲,但是几乎所有的屋顶因太阳的照射而散发出金灿灿的光,看得出来一片四处浮现宛如染色般的鲜艳朱红。
……那是……
一眼望去,唯一没有被雪覆盖的地方,是屋顶上开的一对窗户,一大一小,一共两扇……
我顿时热泪盈眶。
“也许你从来没有注意过,站在A中教学楼的顶层,正好能清楚地看见你们家的屋顶哦。因为屋内有暖气而没有落雪,屋顶上开了天窗的你们家就看得格外清楚了。”
秋弥学姐在我身后轻声地说,几乎和呼吸声没两样。
我的手指紧紧握成拳头,摇了摇头。
不……那不是两扇窗子……
巨大的天幕下,银色的白雪间,舒澜和舒泓,两兄弟一只手拉着手伫立在那里。
两个小黑点就一直一直在那里,从那一天起,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就一直一直生活在一起。
舒澜和舒泓,属于我们的天地,以我们为中心的天地,就是在这里,这片小天地中。
我移不开视线,只能点点头。胸口仿佛被抓住般疼痛,热流从我体内上升。现在只剩我了,我身边谁也不在,就连舒澜也不在了。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留下这种东西呢?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呢?
“也许这就是他想要告诉你的。”
我怔怔地,听着秋弥学姐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
“舒澜也许被药物冲昏了头,可是他最后想起了那里,为了守护你们的家,所以在这里眺望着那个方向跳楼了。”
秋弥用细小但坚决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我艰难地开口,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湿湿的。
“你哥哥……一直为你着想喔。”
“我知道!”我大声地喊,泪水已经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
所以又怎么样呢?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我只希望哥哥能健健康康的,我只希望我们能地在一起……明明只要在一起就好了……我的希望如此渺小,明明这么渺小……
可是,舒澜却这样,就这样……以守护的名义永远地离我远去了……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从坟墓中挖掘出死者的话——”
“求求你,”我用我最大的声音说,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恐怖,“秋弥你能不能先不要说了?!”
然而她还在继续。
“——反正,只是为了安慰生者而已。你哥哥究竟想些什么,我也不明白。可是……”
秋弥学姐走到我身边,用冰凉柔软的小手握住了我的。
“这番景色是真的,所以死这件事就是事实。你一定得接受,是吧?”
我眼中所呈现的一片洁白中的两个小黑点不经意地晕开了,早晨的屋顶融化在海洋里。
最初的一滴泪水从脸颊滑落,之后就停也停不住,布满我的世界。
为什么人只留下回忆呢?把记忆一并带走该有多好?回忆已经抹消不去了,我接下来一辈子都要在这番美景中寻找舒澜想传达的讯息。
“舒泓,你恨我带你来看吗?”
面对秋弥学姐的问题,我一边掉泪一边摇头。我怎么可能恨?
“那么你恨我也好。之前我跟你说过,舒澜的跳楼,你的伤心,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别说了。”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意义,所以你恨我也好,责备我也好。”
“别说了!”
我粗暴地大喊,转身面对秋弥。她的大眼睛看来带着泪光,不过那也许是我的泪水。
“那样做有意义吗?你是白痴啊?难过的话就像普通人一样哭泣,生气的话就像普通人一样怒吼,开心的话就像普通人一样大笑,有想要的东西就像普通人一样说出口,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也做不到呢?”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啊,难道你不懂吗?”
“我不懂!”
我挥开秋弥学姐紧抓着我衣服的手。
“舒泓,等等——”
我从楼梯上跳下,膝盖和腰部都传来阵阵疼痛。我无视着秋弥学姐的话,冲向门。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生气,但是那不是针对舒澜,不是针对秋弥,也不是针对我自己。
眼泪哽在喉咙里,我奔跑在早晨的街道上,肺就像燃烧般疼痛。跑过天桥的时候,朝阳正从侧面照耀我的脸庞。
我暂时站住不动,把手肘枕在栏杆上低头向下望,落下的眼泪就被长距离卡车所扬起的灰尘给吸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