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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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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马车开始在青石板路前行。
与此同时,永安城各条主要街道上,诸多挂着不同府邸标识的马车,也次第朝着皇城方向行进。
马车内,杜昭敏再次叮嘱道:“入了宫,谨记少言。昨夜教的礼仪,万不可出错。若有人问及学问,挑你知晓的浅谈两句便可,重在得体。”
“知道了,姐姐,你都嘱咐好几遍了。”姜长月小声嘟囔了一句,再听下去,她耳朵的茧恐怕都要比手茧厚了。
马车最终在一道巍峨的高墙大门前停下。
朱红宫门气势恢宏,门前两侧伫立着两排身穿红底轻甲的皇家禁卫,森然肃立,无声地彰显着皇家的威严。
宫门外已停了不少华美的马车,那些身着各色锦缎华服精心打扮过的贵女们,正与相熟的姐妹低声笑语着,陆续通过那扇宫门。
方文君在马车内低声安慰了几句那满眼担忧的阿念,便从马车内走了下来。
林柔儿见到方文君下来,自然地走了过来,道:“文君,你可算来了,几个姐妹就等你呢。”
方文君露出歉意与些许被等待的不好意思,从善如流地任由林柔儿挽着。
杜昭敏交代了琼兰白芍几句,便带着姜长月走向宫门。
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脚下的石板路逐渐被卵石小径取代。高耸的宫墙隔绝了市井喧嚣,四周愈发静谧,只闻裙裾拂过边缘春草的细微声响与远处隐约的鸟鸣。
引路的内侍在一座月亮门前停下,侧身道:“杜小姐,姜小姐,御花园到了,茶宴设在临湖水榭。”
踏入门内,景致豁然开朗。春日的御花园早已盎然生机,奇石罗列,佳木葱茏。
不远处,一池碧波荡漾,临水而建的精巧水榭已然在望。
水榭内早已有了早到的贵女,有人倚在雕栏边望着池中锦鲤,有人坐在席间低声交谈。
沿溪流设有一列雅座,水面上漂浮着精致的木托盘,盛着青瓷茶盏,随波轻晃,别具风雅。
方文君与林柔儿几人相携入内,目光轻轻扫过水榭中央那几个铺着杏黄锦垫的主位,最后在不远不近的一处位置安然落座。
杜昭敏带着姜长月,正好在方文君邻侧的矮案前坐下。
旁边坐着杜昭敏相熟的李静姝。
两人相见,微微颔首致意,便自然地低声叙话。
李静姝目光掠过始终安静垂眸的姜长月,带着几分探询看向杜昭敏。
“舍妹,姜长月。”杜昭敏温声介绍。
姜长月适时抬眸,向李静姝微微欠身,姿态虽沉默,却也算从容得体。
就在水榭内人员渐多,细语声渐浓时,三四个身着款式更为利落的身影从容走来。
赵玉娥目光在人群中掠过,最终定定落在了那个背脊挺得笔直的身影上。
她虽换上了符合场合的裙装,步履间却依旧带着军营里特有的燥意。
“长月,这位置,可有人坐?” 赵玉娥唇角一扬,虽是问话,但动作间已是准备落座。
姜长眼睫微动,并未露出讶异之色。她想起表兄附耳说的第三个方案。
“若实在觉得无趣,或者被人盯得不自在,就去找赵玉娥,那妮子性子直,在她旁边待着反而省心。”
她侧身给赵玉娥让出些位置,轻声道:“无人,请坐。”
赵玉娥从善如流地坐下,顺手接过姜长月刚斟好的茶盏,递到唇边自然啜饮一口。
这旁若无人的互动,落在不远处一直留意着各方动静的林柔儿眼中,不禁让她微微蹙眉。
“她们何时有了交情?”
方文君的目光落在姜长月难得显得不那么紧绷的侧脸上。那个在书院里像是隐形人,永远独来独往的姜长月,此刻竟会允许赵玉娥如此自然地接近,甚至流露出几分柔和。
林柔儿的问话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阵阵涟漪。
惊讶自然是有的,但更深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滞闷感。
她端起茶盏,感受着瓷壁的温热,借垂眸吹开茶沫的间隙敛去眼底的波澜,才用一贯温婉的语调轻声应和了林柔儿的话头:“不知,倒是,从未见过她与旁人这般熟稔。”
林柔儿见从方文君这里探不出什么,便也失了兴致,转而将目光投向水榭内的其他位置。她理了理裙摆,脸上挂上了甜美笑容,起身朝着几位家世更为显赫的贵女走去。
姜长月正听着赵玉娥低声讲述别营里驯马的趣事,眼角余光便瞥见远处回廊行来几道尤为华贵的身影。珠翠环绕,身旁随着身着统一宫装的侍女,仪仗虽不浩大,但那通身的气派已昭示了来者身份,是宫中的妃嫔。
几乎是同时,水榭内原本或坐或立的贵女们,不约而同地悄然起身。方才还萦绕着的低语声瞬间沉寂下去,只余下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就在这屏息凝神的寂静中,几位妃嫔已款款步入水榭,各自在预留的席位上落座。她们并未多言,只是含笑扫视着在场的年轻女孩们,目光温和却带着打量。
未等众人从那无形的压力中缓过气来,水榭入口处的内侍微微提高了嗓音,通传道:“皇后娘娘驾到。”
刹那间,水榭内外,无论是先到的妃嫔,还是所有的贵女,皆齐整地敛衽垂首,行下礼去。
无人敢抬眼直视,只听得环佩轻响,一阵清雅而不浓烈的兰麝香气随风漫开。
柳怀灵一身绛紫色宫装,裙裾绣着展翅金凤,雍容华贵。她在宫女的簇拥下走向主位,目光平和地掠过下方一张张青春正好,却又难掩紧张的面庞。
“都起来吧。”
“今日不过是寻常茶会,邀你们这些小姑娘来说说话,赏赏春景,不必如此拘谨。”
众人依言谢恩起身,依序落座。
随着皇后轻轻抬手示意,候在一旁的宫女们便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为各桌重新奉上热气腾腾的新茶与更为精致的点心。
茶宴在一种看似轻松,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开始。
皇后柳怀灵并未直接切入主题,而是如同一位温和的长辈,与几位她较为熟悉的贵女闲话家常,其中自然包括了杜昭敏。
“昭敏近来在读什么书?”皇后含笑问道,语气亲切。
杜昭敏起身,微微屈膝,声音清柔悦耳:“回娘娘的话,近日在读《前朝纪事》,略窥史鉴,以期明理。”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杜相家教果然不同,女子通晓史鉴,能明是非,知兴替,很好。”
她目光转向杜昭敏身旁的姜长月,遂又问道:“这位便是姜家的姑娘吧?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姜长月依言抬头,目光垂视下方,姿态恭谨。
皇后端详片刻,轻叹一声道:“眉眼间,确有几分姜将军当年的影子。是个齐整孩子,在杜府一切可还习惯?”
“谢娘娘关怀,舅舅舅母待长月极好。”姜长月的声音依旧带着她特有的软糯,显得格外低顺。
“那便好。”柳怀灵微微颔首,不再多问,示意她们坐下。
这番问话,看似关怀,实则已将在场大多数人的目光引向了杜昭敏和姜长月。
接着,她的目光扫过全场,含笑道:“今日春光潋滟,枯坐无趣。听闻清明与清北书院才俊辈出,不若便以这御园春景为题,不拘诗词歌赋,大家随意品评,唱和,权当消遣,如何?”
这看似随意的消遣,瞬间绷紧了在场许多人的心弦。
林柔儿按捺住了第一个起身的欲望,而是等到两位贵女吟诵了中规中矩的咏春诗后,才款款起身,声音甜美:“皇后娘娘,诸位娘娘,方才两位姐姐的诗句清丽,令人如沐春风。臣女不才,近日读前朝笔记,见有描绘声景之妙,偶得些许灵感,愿抛砖引玉,试作一篇《万物声》,请娘娘与各位姐妹品鉴。”
林柔儿早有准备,语速平缓,吐字清晰,将春风拂柳,新燕呢喃,溪流潺潺,乃至远处宫人隐约的脚步声,都编织成一篇精炼短小的骈文。
万物声重在意境营造,显得既有才学又不失少女的灵秀,尤其将远处脚步声纳入春声,更隐隐暗合了皇家气象,心思不可谓不巧妙的。
柳怀灵听罢,眼中露出真实的赞赏,道:“以声入景,别出心裁,林尚书家教果然不俗。”
林柔儿面上泛起红晕,谦逊道:“娘娘过誉了,臣女只是偶得巧思,比不得诸位姐姐根基深厚。”她坐下时,目光自然地与方文君交汇。
方文君接上她的目光,心中警铃微作。
林柔儿此举,看似随意,实则高明。
有了这样一个声景的头,若再作寻常的咏物诗,便落了下乘,显得才思平庸。若想不逊于她,甚至压过她,就必须拿出更惊艳的东西。
但这与自己的藏拙本意相悖。
压力无形中来到了方文君这边,连皇后的目光也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了一眼。
方文君心念电转,她缓缓起身,开口道:“娘娘,柔儿的《万物声》珠玉在前,臣女一时竟不敢下笔。方才见池边卵石圆润,经年累月被流水冲刷,光华内蕴,偶有所感,得了几句,意境或许略显沉寂,只怕不合今日春宴之喜,请娘娘恕罪。”
提前降低了期待后,方文君随即吟道:“流水经年磨石骨,春风几度老花颜。深庭日影移难觉,一叶飘零知岁艰。”
诗句一出,水榭内静默了一瞬。
这诗格律工整,但意象确实有些消沉,与春日宴会的明快基调格格不入。
尤其是老花颜,知岁艰这样的词,出现在一个十六岁少女口中,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着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稚拙。
柳怀灵眼中闪过讶异,随即化为深意。她看着方文君,缓缓道:“文君年纪轻轻,笔下却颇有沉郁之气。可是近日课业繁重,心有郁结?”这话问得平和,却直指人心。
方文君心头一跳,知道目的已达到一半。她立刻垂首,面色带着看穿后的慌乱与强自镇定,回道:“臣女不敢!只是,只是近日读《周昭文选》,见其中时序之感,物候之变,心有所感,一时笔涩,让娘娘见笑了。”
柳怀灵未再深究,道:“原来如此。读书是好事,但也需开阔心胸,坐下吧。”
方文君依言坐下,背后已是一片冰凉。自己这番露怯在皇后心中,她才女的名号恐怕要大打折扣,甚至可能留下一个性格孤拐不明朗的印象。
但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一个虽有文采,却心性不够开阔,不适合母仪天下的才女。
杜昭敏将方文君这番表现尽收眼底,心中了然。她看得出方文君是刻意为之,这份急智和敢于自污的勇气,倒让她对方文君高看了一眼。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贵女们自由活动,赏花,品茶,低声交谈。
皇后与几位妃嫔则坐在主位,看似闲适,目光却不时在人群中扫过。
而另一侧,赵玉娥早已不耐与那些言不由衷的贵女周旋,直接拉着姜长月避到了水榭一侧临水的栏杆边。
杜昭敏撇了一眼离席而去的姜长月,但并未阻止。
“这里清静多了。”
赵玉娥舒了口气,看向姜长月,眼神灼灼道:“上次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过两日别营又有小聚,来的都是真刀真枪切磋的好手,比在这儿装模作样有意思多了!”
姜长月望着池中游动的锦鲤,沉默片刻。军营的气息,兵器的碰撞,确实比这满室的香风软语更让她感到自在。
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若得空,便去。”
赵玉娥顿时眉开眼笑:“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跟她们不一样!”她兴奋地拍了拍姜长月的肩膀,力道不轻。
与此同时,水榭内,几个清明书院的学女结伴来到杜昭敏的矮案边坐下,先是寒暄了几句,随后试探着问杜昭敏:“杜姐姐常入宫,可知太子殿下今日是否会来?”
杜昭敏执茶的动作未停,笑意温婉:“太子殿下国事繁忙,岂容我们妄加揣测?今日能得皇后娘娘邀约,赏春品茶,已是莫大的恩典,何必强求其他?”她一句话堵回了所有试探,既不失礼,又守住了分寸。几位相熟的妃嫔见她应对得体,眼中都露出赞许之色。
方文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叹杜昭敏的通透,这般进退有度,才是真正能在深宫立足的模样。反观自己,连藏拙都要小心翼翼,实在狼狈。
暮色渐浓,茶宴已近尾声。
就在众人准备起身告辞时,内侍再次高声通传:“太子殿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