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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窥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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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从街角转出,外头已然入夜,关上车门,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混杂咖啡和香水的甜腻气味,大概他们在咖啡馆待太久被腌入味儿了。
叶锦华嗅嗅衣领,眉头拧紧,一把将车窗降到最低。晚风呼啸而入,稍微冲散了那令人头晕的甜腻,他胀痛的大脑得到缓解。窗外的CBD灯红酒绿,穗城是个不夜城,他漫无目的地想。
他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副驾的江楠英,清瘦的青年半靠车门,霓虹灯光在他脸上光怪陆离地跳,显得他神情有几分落寞,鸦羽盖在眼睑,眼下有些青黑,仿佛耗尽了气力,却仍强打精神看着手机。
叶锦华强迫自己转头发车。
这人半小时前还在咖啡馆里,一句话精准引爆了个混混。
“累了就先休息下,有事明天说。”
“没什么事,”江楠英打了个哈欠,心不在焉:“在报备,出来久了。”
叶锦华皱眉但也没多问。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思绪随之漂流。
这短短三天发生了太多事,他甚至没找到时间好好复盘。
灯闪车停,指节无意识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
脑海里,湖边、庄园、咖啡馆的画面依次一帧帧闪过,被慢放、解析。
从最近的咖啡馆开始。
那对准夫妻——不论是莫名放下身段、执着于嫁给毫无魅力的男人的吕莎莎,还是反转巨大的男人,都很奇怪。
吕莎莎的情况他决定先按下不表——无法排除纯粹恋爱脑的情况。
灯灭发车。
那个男的有问题。
“到了,醒醒。”他拍拍江楠英的肩。
后者没回答,只安静到有些程序化地下车,落地,毫无生气。
就像之前在客厅那样,仿佛刚才的牙尖嘴利的江楠英都是他幻梦一场。
“对了,你还记得工作室怎么走吧?”
叶锦华停好车返还钥匙,江楠英终于说了句话,声音恢复了点人气。
看,这也可疑。
叶锦华简单答应一声,接过工作室的钥匙。
“对了,有些事得跟你确认。”他蓦然开口。
江楠英撩起眼皮,环臂看他,面孔被门口长明铜灯的暖光氤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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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远,原岭南省岭东人士,初中时随父母迁居省会广府,家庭背景普通,大专肄业,现从事房地产中介工作,但经济状况波动巨大,近三年银行流水显示有多笔大额资金支出。
原就读于广府市第七中学,总觉得这个校名有点眼熟。
不过这是转学前的高中,暂时放过。
无正式刑事犯罪记录,但青少年时期派出所记录显示,其有多起打架斗殴、校园霸凌及小额欺诈的调解记录。
——一言蔽之,是个混混。
吕莎莎的履历看着相对简单很多,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
但是杀伤力也不逞多让。
他盯着这人档案上关于生育的记录,眼皮直跳。
未婚先孕得到的孩子。
他直觉之后定有场硬仗要打,头疼地将资料翻面。
工作室是新中式的装修风格,色彩上是极简的黑白灰,与住宅统一,仿佛是高级酒店的样板间,一股淡淡的、新家具混合着高效空气净化器产生的、干净的味道。
当然,很快被咖啡的醇香取代。
他洗了澡,将之前身上沾染的不愉快气味去除,长发放松披散地晾着,在书桌旁查着托人拿到的资料,入秋凉风徐徐,他紧了紧睡袍,给自己泡了杯加了速溶咖啡的蜂蜜水——虽然大多数时候人们更愿意称之为加蜂蜜的咖啡,他今天话说多了,嗓子疼。
当然,加入咖啡后蜂蜜水能否发挥应有的作用存疑就是了。
连饮食和衣物都配备齐全,周到到难以置信。
目前来看,以管家评价标准,胡云笙可以说是完美无缺。
虽然收费也不低就是了……
结合江楠英提供的信息,这两个人大概是一年多以前认识,因吕莎莎的购房需求而产生交集,让人意外的是,两人认识没多久就确定了恋爱关系,把吕父吕母气个半死,现在二老与女儿处于冷战状态。
两人于三个月前找到江楠英,要求绘制一副装饰油画,不过因为收费等问题,距今一个月左右时江楠英才开始动工。
思及此,叶锦华不禁发笑
——“他啊,”江楠英面露鄙夷:
“但凡他的心胸有他的发缝一半宽广,这单生意也不至于拖到现在。”
相当有趣的一个人。
他动笔,在资料最后空白面上记录着:
第一,资金支出。
资料显示,大概从高远认识吕莎莎的一月以前,那笔大额的资金就开始按月定时支出,尽管收账的账号看似略有不同,但都是与销售古玩祭祀用品之类的运营号,而且经过网络搜索,除了少部分账号有发送店铺广告之类的运营信息,大部分是类似水军的空号。
根据观察和江楠英的吐槽,高远的抠门显而易见,一个抠门到用前任助理遣散费买颜料的混混,会自愿连续多月固定将大额资金投入古玩产品?相当可疑。
第二,吕莎莎的态度。
世界上确实有极品恋爱脑的存在,但他直觉没那么简单。
回忆起对江楠英的询问,当时他再次强调他完全没想到吕莎莎会看上那种货色——
“实话说她一直是个很鬼矫情的人,我没在夸张你也看见了,我不理解她怎么想的,或许她其实就喜欢比不上她的男的?”
“转变得这么突然,就没什么预兆?”
江楠英仰头翻着白眼,叶锦华估计他根本不会把不相干的人放心上。
果然对方默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她恋爱前不久……换了香水——就是你闻过的那股腻死人的味,这算吗?”
……
叶锦华咬着笔尾,最终圈出“香水”二字。
作为被反复提及的奢侈品,大概率也有点问题。
第三,也是最麻烦的,异常的恐惧阈值。
作为一个混混,对暴力冲突的阈值理应较高。但他被制服后的惊恐程度,远超正常范围。
那短短几秒钟的巨大转变,旁人看来,可能只是觉得那人发现他是个硬茬突然怂了。
但他心里清楚。
让高远立即学会谦卑、重新说起人话的根本不是他的举措——是他的右手手腕上的红绳。
那是条不起眼的红色编织手绳,样式普通,装饰着几枚有些老旧的铜钱。不懂的人只会觉得是普通装饰,而高远的诡异态度……
叶锦华头疼地捏捏山根。
不论是吃过亏,还是有所谓的高人指点,高远大概率接触过涉及超管局所在层面的存在。
他将笔合上夹进资料里甩进抽屉,伸了个懒腰,仰头将杯底咖啡一饮而尽。
夜还长,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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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一个敏捷的身影背着琴盒,擦着两棵巨大古榕的边过去,潜入生态公园。
这是叶锦华答应在胡云笙安排的工作室住下并支付高额租金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工作室,就位于那个地方的更高处,他几乎下个山就能找到地方。
随着深入,空气中的湿度明显增加了,道路两旁是成片叶片巨大的海芋和野蛮生长的蕨类,湖面水汽弥漫。
他并非不想在白天能见度更好的时候来,但是作为广府著名的国家公园景点的一部分,白天这里的游客多到令人发指。
在湖边站定,麓湖是广府为数不多有秋味的地方,泛黄的叶在秋风中颤,尽管这在深夜看着听着有点惊悚。
他从琴盒中取出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口子——里头是几节碎短的蜡烛和一个简陋的手提式烛台,看着个顶个的陈旧。
照犀烛,希望有用。
他提出烛台,将油纸包中碎到没法看的蜡烛段先投入烛台,响指声响,火焰在烛台中安然起舞。
突然他脸色一僵,刚才响指的二指不敢置信似地搓搓,一手黏腻的蜡油——显然那些蜡烛早在仓库吃了十年半载的灰。
难怪那么爽快就给我了……
青年高举着火光跳动的烛台,一步一步,像寻死的投海者,步履坚定地朝湖心走去。
脚面、脚踝、小腿、大腿、腰、胸口……水面无情吞噬着青年的身体,最后,连举过头顶的烛台都被一齐吞入水中。
叶锦华闭眼,整个人潜入水下,却丝毫没有窒息感。
烛火仍然幽幽跳着,像驱散黑暗那般,将水劈开。
那湖是个幻象,或者说,至少他所在的那部分是幻象。
蜃影,叶锦华一路下潜,眼中情绪翻涌。
他潜至“湖底”,一步步向前,湖水被光驱散。
不多久,他“上了岸”。
秋风起,焦炭味夹杂着些许灰烬送至他面前,撩动烛火。
他心神震荡。
一座被大火肆虐得面目全非的巨型镬耳屋建筑群,赫然映入眼帘。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
混杂着木炭的腥气、砖石烧结后的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木质构件燃烧后残留的焦甜,在岭南潮湿黏腻的空气里凝滞不散,吸一口都觉得喉咙发紧。脚下的石板巷道被坍塌的砖瓦、扭曲的木炭堵得只剩窄窄一道,每一步都踩着碎瓦与焦木,发出“咯吱”的脆响。
所有细微的声响都在极致的死寂中无限放大,吵得他阵阵耳鸣,他咬牙继续往前。
组织里早有人来进行过简单的处理,路上相对干净些,没发现残骸,也可能是火太厉害,都碳化与这地方融为一体了。
烛火颤抖着。
那杂音逐渐变成了无数细碎的、重叠的私语声,仿佛有看不见的人群正贴着他的耳廓急促地诉说着什么,仔细去听,却又只剩一片空洞的噪音。
他低头勘察着,用观察分析将翻滚的情绪压死。
坍塌或半坍塌的墙体后退,剥落的蚌壳在残存的泥浆体上留下一个个坑,窟窿眼窥视着闯入的青年,如芒刺背。
恍惚着他看见两个小小的身影,手牵手,咯咯笑着穿过他,再凝神去看,又不见了。他猛地屏住呼吸,一股酸涩毫无预兆地呛上鼻腔、逼红了眼眶。
不能久呆了!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迈开腿,向前跑去,步履间带着自己都未察的踉跄。
顺着中轴线往前,看到公共水塘,当然已经干涸了,碳化的水生生物或者可能是以前周边绿植的残骸黏腻的糊满池底。
私语声陡然猖狂,化作无数交叠的黑影在余光里纠缠撕扯。视线开始模糊,耳鸣阵阵。
他麻木般举起烛台,喘着粗气,照亮住宅残存的牌匾,它被削去大半,但叶锦华不会认不出这个地方。
这就是他的目地——江家祖宅。
烛火剧烈颤抖着,烛体哭泣着坍缩,仿佛随时会熄灭。恍惚间,他竟从焦炭中嗅出了茉莉花的味道。他顾不上许多,扑火飞蛾般三步做两步跨过塌陷大半的门楣。
排查屋内……就结束!
他几乎是咬着牙将命令砸进脑海,试图压过那片充斥耳膜的、讥笑般的噪音。
啪嗒。
他看到破败的屋体,烛台落地,火光无力地闪了闪,最终熄灭。
正门墙上熏得焦黑,但左右上方的白头春联缺保留完整:
上联:门纳千祥缘善法,
下联:户迎万福因正道。
横批:执中守正
他死死盯着对联中间,伴着耳鸣和讥笑般的低语。
本应是正门的位置,一堵墙,空无一物、烟熏火燎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