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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5章 黎夏(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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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自闭了数日的黎夏终于起身,随手扯了椸架挂着的披风,赤着脚,散着发,第一次走出了她从未见过的华丽房间——四扇福禄寿纹的雕窗,摆着精致玩器的百宝阁,光可鉴人的金砖铺地,柔软细腻的绣花绒毯。推开正门,入目是安静无声的四合院,两边长廊遍植奇花异草,清香袭人。
正值圆月当空,月白光清,照得四角大院亮堂透明,风轻了,草翠了,花香了,连婆娑树影都变得可爱了。顺着长廊随意走着,东拐西弯,穿过花障又转过山坡,豁然一片光明。
黎夏下意识用手遮住刺目的月光,宽大的袖子垂下顺服的角度。略略适应了光线,黎夏甩手卷起宽袖,正欲向前,忽见不远处的芭蕉树下,一个清俊的身影悠然挺立。
听到脚步声,男子转身笑着向黎夏行了一礼,唇边笑意温和,低沉的嗓音如大提琴拉出的协奏曲,“姑娘安。”
突然的大礼吓得黎夏往后退了几步,双手下意识抓紧胸前的披风,防备地和人拉开距离。更深露重,月黑风高,两个素昧平生的孤男寡女,月下相遇,只差一副诗笺,一位红娘,就可拼一卷才子佳人待月西厢。
男子似乎并不意外黎夏的防备,站在原地又行了一礼,温言道:“吾乃青山掌门——澹台南风,字虚白。更深露重,姑娘久病初愈,理当保重身子。”
对面人言语客气礼貌,笑意柔和,黎夏裹紧披风,强笑着点头:“谢……谢谢啊。”道了谢,黎夏在对方依旧温和的眼神注视下,转身便要大步走。刚走两步,黎夏倏然停住了离开的脚步,骤然转身,看着树下依旧站得优雅的男子,瞪圆眼睛——
他刚才自称什么?!
青山掌门!!
澹台南风!!!
她这具身子的同胞哥哥,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黎夏身子僵硬发冷——她恍惚记得,方才两人相遇,澹台南风唤她——姑娘。
怎么可能,黎夏不敢置信,她从书穿到今晚,整整十日,上至澹台环昭的贴身丫鬟,下至前来探望她的据说是青山其他长老、位分高阶的掌事姑姑,都未发现澹台环昭不是澹台环昭,怎么初次见面澹台南风便知道今日的澹台环昭已非昨日!
澹台南风眼见黎夏大大的眼睛难掩惊恐,心中微末的猜测得到了最后的证实,他微微一笑,主动开口为黎夏解释道:“天异象,地引征,前有因,后有果,天地方,前后圆,无妄灾,有心人,数阴阳,辩黑白,命有时,终须还。”
“吾近日观摩天象,觉察天地有异象,于是当夜卜卦,卜得一卦,方才我所念的,便是卦象上的启示。吾虽不明其理,但吾知姑娘意外来到青山,代替胞妹环昭,是命中注定的事实。”
夜观天象?卜命算卦?命中注定?
什么和什么!
等等!
难道那个老道士说的,竟然是真的?!
黎夏的爷爷在世时有时常会念叨时啊命的,黎夏偶尔几句入耳,也不甚在意。
后来有一次,大概在黎夏十一、二岁的时候,暑假下乡的黎夏陪爷爷去山上采药,偶遇一位老道士。老道士看着黎夏便直言说小姑娘命格古怪,命中本该有一大劫,却被迷云遮蔽,窥不透劫运,恐有大凶。老道士衣衫褴褛,又疯疯癫癫,说话颠三倒四,乱七八糟。黎夏没听懂话里什么难啊,劫的,倒是爷爷打发了她去挖乌袍,自己则拉着老道士嘟嘟囔囔说了好一会儿话。
和老道士分别后的爷爷,神色古怪。连着好几天,爷爷都用那种古怪的眼神看她,看得黎夏后来假期都很少去乡下爷爷家。
几年后,爷爷去世,黎夏也不知道爷爷当时到底和那个老道士说了什么,这件事便如石沉大海,再无人提起,而黎夏也逐渐忘记这件年深日久的小事。
如今乍被提起,被遗忘的回忆幡然而至,黎夏背脊发凉,身后似乎有一双苍老又干瘪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她——黎夏恍然,那是爷爷欲言又止,挣扎犹豫,痛苦哀伤的眼神。
黎夏鼻尖一酸,眼圈一红,忍不住落下两行清泪。
爷爷临走前曾特意给黎夏留下了一个绣着奇特诡异图纹的香包,包里放着一枚老道士特意画的符咒,可保平安。因着是爷爷临终遗言,黎夏的父母也依言照办,日日让黎夏戴在身上。
她记得,跟导师外出采药的时候,挂在脖子上的香包被不小心被林间探出的枝条划破,掉落在地。等黎夏发现时,香包已经被泥土里残留的水汽浸湿。黎夏颇为头疼地捡起香包,想着要如何清洗,因为爷爷临终前特别嘱咐过,说香包不可离身,也不可以拆洗。
这下麻烦了。
而不等黎夏想出个办法来,她脚下一滑,就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已经改天换地。
原来,冥冥之中,早有天定。
缓了缓情绪,稳了稳心神,黎夏问澹台南风:“我有一问,想请教掌门。”
“姑娘请问。”
黎夏道:“环昭长老为掌门胞妹,掌门并不好奇环昭长老如今魂归何处吗?”
“并不,”澹台南风语气平淡,“我与环昭虽为同母异父的兄妹,然我们从未一起长大,并无血缘亲情。且环昭生性娇惯任性,不听人言,自上月初到青山,自持身份,目无尊长,苛责下人,言语无状,骄奢顽劣,实难为青山长老一职。长此以往,恐会为青山带来灾祸。青山的千年清誉,数千位弟子门生性命,不可因一人而毁。”
黎夏敛眸,澹台南风当真好眼力。
《千机归》在澹台环昭宁死也要下嫁男主时,澹台南风作为掌门且又是兄长的身份曾劝过澹台环昭,他说,男主不是良人,你若嫁与他,将来定有受苦的日子。然而澹台环昭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嫁与男主不可。她记得有个评论提到因男主之故,澹台南风身死,二长老、三长老重伤不醒,四长老断臂,五长老被擒,只剩了一位六长老拖着病体,撑着四分五裂的青山。
因她实在看不下去,中间不少章节被她跳过,青山一战,亦在其中,故此她至今未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此想着,黎夏不禁暗惊澹台南风的见微知著。不对,黎夏神经紧绷,刚才澹台南风说“不可因一人而毁”,突的,有个惊悚的猜测,她双唇颤颤蠕动:“你知道青山以后的毁灭是因为澹台环昭?!”
此话一出,澹台南风唇边的笑意更深,他笑道:“果然是因为环昭。”
无声的恐惧如黑影缠绕,丝丝凉意钻进袖内,血脉之间,肌骨之内,寒冰如海。黎夏僵硬了身子不敢动弹,这个人太聪明了,只看她的神情,只听她寥寥数语,只凭那隐晦的卦象,竟猜的八九不离十。
这人,太恐怖。
卷地风起,“沙沙”树影斑驳月色如许。
澹台南风向黎夏郑重行了一礼,道:“吾,青山掌门澹台南风,欲请姑娘为青山七长老澹台环昭,保我青山之名,护我青山之徒。”
月色如洗,皎皎如雪。
环昭倚着桃树,灌了一口桃酿,细细算来,她从书穿到今天,已经过去整整十年,她从黎夏变成澹台环昭也用去了整整十年。
昨日夜间,花间问她是不是想起了丹朱,其实是的。
那是她刚成为澹台环昭的日子,学习着如何成为清贵世族的长老小姐的重重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丹朱的出现,给了她一丝丝的期待。无他,只因为丹朱长得与她的闺蜜林西璐甚为相似。
“好友”在侧,总是能给她一点还在过去的幻想,而事实是,丹朱不是林西璐,自己也无法回头。
认清现实的环昭,第一次哭出了声。
那日,澹台南风送来一瓶桃酿给她,又问她:“可曾后悔?可曾怪过我?”
环昭猛灌了一口酒,辛辣的味道呛得她咳了好久。良久,她嘶哑着嗓子,坚定不移:“不后悔,也不责怪。”
说白了,她与澹台南风是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黎夏是回不去的过去,澹台环昭才是她要面对的未来,独木不成林,她明白。她需要依附青山,依附她的身份——托作者的福,黎夏书穿即巅峰,十一阶的修为,满阶十二阶的药师,不需要再费力修行,只需好好维持身份和实力即可——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而青山也需要她,需要一位实力与能力并存的七长老,需要一位能护青山不毁的澹台环昭。
辣酒入喉,胃内如火沸腾。
月已西斜,浓露凝珠。环昭紧了紧身上披风,把祭物照旧收拾了放在芭蕉树下,这些时令瓜果,十分受林间的飞鸟走禽的喜爱,每每祭祀之后,不出两三日,瓜果都会被它们分食完。
勾着系着桃酿的红绳,环昭哼着小曲儿,缓步走过汲水涧,身后,偌大的结界似水雾散去,林间山内,鸟雀清鸣,水珠低垂,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