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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无畏的孩子们-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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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高挂在天边,已到了后半夜。
骏兽从岩脊和野草间穿过,惊动了树上的鸟,翅膀扇飞声不断。
车厢内仍未恢复平静,钻石坐在地上,抱着莉莉丝,手压在她的右胸上方,动作很轻,生怕她疼。但血一股股从他掌心溢出,无法止住。他目瞪口呆,浑身发冷。
他是不是做砸了?现在好了,不仅是他,就连他的妈妈也要死了?
“你!不要抱着她,让她躺在地上!”雅克喝令,“你!把车窗敞开,通风!”
罗萨赶紧照做。钻石却抬头,怀疑地看着雅克。雅克无所谓他的视线,脱下外衣,用剑劈开,蹲下身来,三下五除二地把衣服绑在莉莉丝流血的地方,再用力扎住,紧得莉莉丝嘶地睁眼。
钻石赶紧叫妈妈:“莉莉丝!”
莉莉丝缓了片刻,她的脸色苍白过头。接着,她安抚地轻拍钻石的手一下,四处探寻,寻找什么,而她找到了。杰西就躺在她身边。钻石的那一声同样吵醒了他,他虚弱地打量着车厢,在打量间。看到了莉莉丝。
莉莉丝说:“你好啊,杰西。”
杰西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很痛苦地回答了她:“对不起,莉莉丝。”
跟着杰西的恶魔们都死了。杰西带领他们朝南城墙的南门走。但没多久,就被埋伏的天使抓获。恶魔们被杀,要么被俘。杰西逃了出来。一个被称为孚威的恶魔,也就是那群天使的长官,带着他们,对他穷追不舍。杰西身上中了一刀,血流一地,差点以为自己也要死在火海中。
车轮滚滚,压住杰西轻微的一言一语。多瑙的身影越来越远,早在地平线那端。在话语间,他们穿过一道怪里怪气的“门”,终于,多瑙完全消失不见。
没了危险,路途将平静而无聊。战争一度离他们这么近,但如今像另一个世界的事。中途,车窗外发出一点声响,罗萨哆嗦地望去,却只是树枝撞到窗框。
时间悄悄流逝,夜空变成深蓝时,骏兽不知行驶了多久,但已知的是,他们离多瑙已经很远了。第一次休息的时间来临了。真夜停下,到了不算茂密的树林间。里面有块绿地,没有树,很适合坐下。
钻石围着车门口打圈圈,车一停钻石就蹦了下去,跑到真夜面前。真夜翻身下来,钻石抱住他,手有颤抖的余悸。真夜亲了亲钻石的额头,在他耳边说:“我们过来了。没事。我们过来了。”
“我带了面包。”罗萨站在他们身后,等他们拥抱完,讷讷地又举手,“也是还没卖出去的。”
每人分一片。钻石把莉莉丝的和杰西的拿到车厢上。他们身上都有伤,没法下车。莉莉丝躺在车厢左侧,靠着墙壁,脸色苍白,偶尔发出呻吟声。钻石把面包递过去,莉莉丝摆了摆手。
“你真的不吃吗?”钻石小心地问,“你的身体有没有事?”
回答他的,只有莉莉丝的微笑。而杰西靠在车厢的另一头,关心地看着莉莉丝。见钻石过来,杰西接过面包,表情讪讪。对着钻石,他低声说:“对不起。”
但那已是很久前的事了。钻石没说什么,转过身来,脱下外套,很小心地给莉莉丝盖上,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并不烫。莉莉丝笑了笑,拍拍钻石的手臂:“去吧,吃你的面包。”
下了车,钻石和真夜、雅克、罗萨席地而坐,啃起面包。
吃的不多,面包太干,而罗萨没有全能到连水都带了的程度。吃完面包,他们坐在原地休息,静静的,一言不语。
太阳还没升起,树林间却有了动响。窸窸窣窣,三言两语。像是木板咯吱的动静,折断地上的树枝。
有人来了。钻石和真夜对视,站起身来,雅克还低着头,嗦自己的手指头,品尝面包的余味。他不该这么做的,下一秒,他瞪着从丛林里钻出来的恶魔,以及木板车上堆成小山一样的尸体,几欲作呕。
恶魔也没想到树林间有人,和他们大眼瞪小眼。除了他还有别人。他身后传来抱怨他不动挡路的声音,等那恶魔绕过前人走出来,也啪的一下卡住了。两位恶魔有些畏惧地看着丛林里的陌生人。空气的氛围开始紧张起来。那是经历过磨难后,对世界的怀疑和恐惧。其中一个恶魔已将手伸进衣服,要摸出点什么。
钻石对恶魔们的脸没任何印象,但车板上高高垒起的尸堆,还有恶魔们的表情,令他想起什么。
钻石小心翼翼地问:“你们从多瑙逃出来的吗?”
带头的恶魔嘴凸,话从牙缝里出来,含糊不清:“你们是谁?”
真夜和钻石没讲话,罗萨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我们是今晚从多瑙逃出来的。”
“今晚?”对面领头的恶魔疑问。
雅克吐了几声舒服了:“对,南城墙里‘大清洗’,到处都是火。我真服了这群天使,大半夜的还有精神杀我们。”
带头的恶魔沉吟片刻,也许是罗萨的认真,或是雅克吊儿郎当的样子说服了他,他坦诚相待,朝身后的恶魔比了个姿势。那位才稍微放松了一些:“我们也是多瑙的恶魔。”
雅克一耸肩:“你们为什么在这儿?逃难?”
“是的,也是运送尸体,我叫荷杉。”但是带头的恶魔心平气和地介绍。
“你们刚逃出来?”
荷杉否认了这点:“不,前天就出来了。”
雅克质疑:“走这么慢?”
“起先是快的,但我们看到路上有很多同族的尸体,就把他们堆了起来——至少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他们葬掉,不能让天使们折磨他们。结果越堆越多,就成这样了。”荷杉露出疲惫的神色,“能帮我们把板车拉进去点吗?我们走了十个小时了。想休息一下。”
雅克立刻闭上了嘴,头一次,钻石在他脸上看见了敬畏的神色。钻石和真夜上前,接过荷杉的活儿。原来车后还有七八个恶魔,从后面给予助力。他们看到真夜,都纷纷露出了慌张的眼神,但钻石等恶魔都安之若素,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钻石抓住车杆,使劲往前走。这种感觉挺奇妙,像在拉货,只是这次带着的是好几百个灵魂。将木板车拉到绿地中间,他松了口气,停了下来。
荷杉朝他们鞠躬道谢,跑到木板车侧面,将恶魔尸体从车沿垂下来的手放好,又替一个掉了鞋的恶魔尸体穿好鞋子。
即使在略微空旷的地带,荷杉的声音也仍让人有听不清的感觉:“我们要把他们运出去,不能让天使们将他们烧掉,就那么随意丢在田野里,没有归处。”
真夜静静地问:“运去哪儿?”
荷杉回答的很庄严:“随便,我们能运多远就多远,只要我们还有力气——给他们一个墓园。”
“你们等等我——”忽然,树林里又传来一声响,抱怨着,一位恶魔现身了,他也拉着一辆木板车,但和这群恶魔比起来,这位落后恶魔的板车空荡荡的,以至于他的气喘吁吁极不可信。
他见着有这么多恶魔,顿了一下,才颤颤巍巍地将自己的木板车推了过来,一直推到和荷杉的木板车并行。其他恶魔不满地数落他:“只拉一个人你都累?”
这恶魔也知道自己不被看好,灰溜溜地跑到一边去。
板车上确实只拉了一个人,一个女孩儿,她身上都是血,表情很痛苦。雅克好奇地盯着:“为什么单独拉一个人类?”
这时钻石也看到了她,露出惊奇的表情。但理由和雅克不同。他认识她,就像她也认识他。见到她的第一刻,钻石便拉过真夜,让他去看她。而在他们身后,荷杉甩着手扇风,他声音含糊,真诚而平和:“离开多瑙的时候,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交给我们的。她抱着她,恳求我们带上她,说,让她的灵魂埋在你们间,而不是留在罪恶之地。”
望着这位久违的、很久不见的巴特克的小姐,只是并非灵魂,而是死去的肉身,真夜敏感地问:“拜托你们的那女人长什么样?”
荷杉思考了半天:“她?没有犄角,不是恶魔,但看着也不像人类。要我说,像个不知从哪儿来的预言家或者祭司——”
没等真夜和钻石多问两句,那个钻入人群的恶魔有突然出现了,他兴高采烈地说,离这十米有河道。于是,那些恶魔眼巴巴地瞧着荷杉,荷杉叹了口气,朝他们挥挥手,他们便朝河道的方向跑去。不过,很快他们又回来了,他们吵吵嚷嚷着,讨论给尸体挖墓,是竖着拿铁锹或是横着拿省力,要是他们被天使弄死了,该怎么葬好。
没人拿死亡当一回事,因此死亡欢快地进入了他们中间,若无其事地成为其中一员。而真夜,他好像既在其中,又在其外,认真地观察着这一切。他不对恶魔们的言辞感兴趣,在这儿,他只是思考着自己和死亡的距离。这份思考很沉重,因为真夜曾是死亡的加罪者,过去,真夜轻视它、或因为沉重逃避它,以至于到抹杀记忆的程度。那未减轻他的痛苦。如今,他试图认识它,尽管那很难。
钻石悄无声息地看着真夜,很舍不得打扰他。他打算就静静地待一阵,然而,他听见车厢里传来咚的一声。
钻石走回到车厢里,杰西还躺着,是莉莉丝发出的动响。她支撑着腰,勉强坐起来,却又躺下去。她脸色极其苍白,快要昏过去一样。钻石吓了一跳,立刻朝她走过去。
他刚蹲下来,莉莉丝就抓住了钻石的手臂,力道之大,像是钳子。她死死地盯着钻石,很勉强地:“我觉得不对。”
钻石有些糊涂,他看到莉莉丝的胸口被包扎得很紧,没有异相,也没有流血的样子:“怎么了?”
“从昨晚起就开始了,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莉莉丝气若游丝,“我刚刚知道了——我摸到了。我要生产了。”
莉莉丝的手指垫在地板上。钻石看过去,地板是湿的,很潮。一股腥气蔓延,像浸了血的潮湿泥巴。他脑袋还是懵的,有一两秒空白。
身后又有声音。雅克听到了动静,走进来,看了莉莉丝一眼,倒吸一口凉气:“她羊水破了——”
她羊水破了!帮帮忙!
刹那间,这一消息在绿地里传开。
安静了片刻,所有恶魔都惊慌失措起来。
“这得找个产婆!”
“找医生吧!老天爷啊!她胸上还有伤!”
有个恶魔像狗一样紧张地刨着尸体堆,甚至想从板车上给莉莉丝腾个位置。
“都闭嘴!”休息了片刻,莉莉丝来了脾气,尽管还是很虚弱,但她大声说,“我要去河边生!”
“这不好吧!”立刻有人反驳。
“血味说不好会引来什么!不想死的话就闭嘴!”莉莉丝无视了意见,“你们谁会接生?”
鸦雀无声。
雅克突然举手:“我来吧。”
莉莉丝质疑:“你会?”
雅克严肃地声明:“我给狗、给羊、给牛接过生,没道理你不行!”
所有恶魔表情都很犹豫。给狗、给羊、给牛接生,可没一个是恶魔啊。莉莉丝也倒吸了口凉气,皱眉头犹豫,荷杉一个劲儿点头。接着,莉莉丝质问:“它们是你偷来的吗?”
“您这话说的。”雅克沉默了一阵,承认道,“除了狗,它自愿跟我的。”
莉莉丝哈哈大笑,雅克也笑了,别的恶魔都沉默,不知其中的好笑之处。
“我喜欢你!”莉莉丝说,“我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来吧!去河边!”
她抬起手,示意人来扶她。钻石赶紧伸手,叫她抓住他的胳膊站起来。雅克搂住莉莉丝的腰和肩膀,帮助她站起来。有一瞬间,莉莉丝似乎腿软下去,要跌到地上。但她很顽强,马上,她就像一棵树,牢牢地扎在地面,一拐一瘸地迈出步伐,朝河边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