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意风流》雪君十二恨

2、第二章

　　是夜，五位入選秀女——殷芊嫿、香羅、魚晚兒、沐紫瑛、法蕙茗——聚在鍾粹宮大廳裏聊著天打發時間。她們都是新進宮的小主，晚上也不敢到處跑，而照顧她們的大宮女無腸姑姑也不知道到哪裏去了，只打發了個跟小主們差不多年紀的小宮女心流看著。心流便只好取了些棋盤啊針線啊的讓小主解悶。
　　“你們說啊，這皇上到底長什麽樣子呢？”五人中年紀最小的是殷芊嫿，論相貌，也是最爲上乘的閨秀姿容，只是言行舉止總帶一點驕縱，大家都拿她當小妹妹看，“聽說元帝才18歲，可別長得太幼稚了啊。”
　　“啧，總比大叔來得好吧？”來自西南的苗女香羅一向直爽。
　　“哎，你們怎麽能這麽說呢，能進宮來服侍王上就是福氣，又怎麽能妄想揣度聖上的容貌呢？”法蕙茗話一出口，就被殷芊嫿瞪了一眼，隨即斂目垂首，不再說話。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這一天相處下來，不知道是法蕙茗小家碧玉膽子比較小還是殷芊嫿特別愛欺負她，總之法蕙茗對殷芊嫿總是一副唯唯諾諾畢恭畢敬的態度，按理說大家都是小主，沒有必要如此盛氣淩人或忍氣吞聲，大概只能解釋爲人與人之間奇妙的氣場所致了。
　　“哎呀，你們就不用猜了，過兩天我們不就要面見聖上了嗎，到時候就知道啦~”名喚魚晚兒的姑娘性格開朗隨和，大概是因爲她家是京城最大的酒商，好酒之人大多性格豪爽，“哎，不知道宮裏的宴席跟聚寶樓的一等菜肴相比怎麽樣呢？”
　　“這哪裏能比啊~”
　　僵持的氣氛得到了緩解，女孩子們又聊開了。只有沐紫瑛一人安靜地擺著棋子，似乎對這一切都毫不在乎。
　　香羅曾經當面嘲諷過她：當真不想飛上枝頭就不要參加選秀嘛！
　　但沐紫瑛也只是不屑地看了香羅一眼，並沒有反駁。
　　可是大家好像也沒有很討厭她，又或者，只是彼此之間還沒有什麽厲害關系浮上台面，因此大家都保持著禮讓的態度。
　　又聊了一會，這深宮夜裏實在是安靜得緊，大家也都覺得沒意思了，正准備收拾回房，卻聞大門外遠遠傳來了通報聲：“長王爺千歲駕到——”
　　五人俱是一驚，幸好無腸姑姑早有交代禮數事宜只管跟著心流做，于是便通通屈身行禮道，“拜見長王爺！長王爺千歲！”
　　“好了，這大半夜的就不要大聲嚷嚷了。”談無欲仍跟白天一樣的裝束，只是外頭罩了一件月牙色的披風，他進了門，便讓各位起來說話，“我還擔心各位小主已經睡著了，看來大家都很好興致啊。”他看了看一桌子的小玩兒。
　　“禀王爺，我們只是聊聊天，隨便玩兒，並無正事。”法蕙茗回答，頗爲得體。
　　“嗯，我也猜想這深宮之中難免無聊，所以帶了些新鮮玩兒給各位小主。冷水心。”談無欲向冷水心示意，冷水心便把手中的大提籃掀開，把裏面的東西一樣樣擺到桌子上。“本來這體恤後宮的活兒應該是太後皇後的事情，但我倆兄弟父母緣淺，又尚未娶妻，所謂長兄爲父，我便只好連著母親的份兒來操凡了，有朝一日……”說到這，談無欲擡起眼來在五人臉上掃過，一絲笑容浮上嘴角，“你們誰成了我正宮的弟妹，也好幫我把這活兒給擔待下來啊。”
　　是人都聽出了這話中的含義，無論這是客套還是當真，都足以讓人産生強烈的情緒波動了。
　　“唉，瞧我只顧著說話了，請各位小主來挑自己喜歡的玩意吧。”談無欲招呼大家到桌子邊上。
　　只見桌上多出來的東西都是從西域異邦進貢來的珍寶，會發聲的盒子，會跳舞的小人，中間鎖著著發光液體的小珠子，一項項都是中原未曾見過的事物。小主們個個眉開眼笑，止不住好奇，紛紛把玩起這些小東西。
　　“哎呀！”卻聽冷水心一聲驚呼，一個琉璃玉盞打落地上，裏頭剩著的香油濺到了沐紫瑛的身上，淡紫色的布料霎時染上了斑駁的黃斑。
　　“奴婢該死！請小主贖罪！”
　　未等沐紫瑛反應過來，冷水心已經撲通地跪下了，談無欲也瞪著眼睛罵道，“你怎麽做事的！笨手笨腳！還不快給小主擦拭！”
　　“是，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冷水心一邊應和著一邊就用手絹給沐紫瑛擦衣裳，那楚楚可憐的神情便在她眼前放大了幾倍。
　　“沒關系，只是一件衣服，我換了就行了。”沐紫瑛本也無意怪罪，當下更覺良心不安了，連忙讓冷水心停手，向談無欲求情，“王爺，我覺得她也不是故意的，算了吧。”
　　“哼！還不謝小主饒了你！”談無欲叱喝了冷水心一通，然後才好聲好氣地跟沐紫瑛說，“抱歉了，第一天就讓你們見笑了。唉，大男人啊總是粗心，連下人也一樣的粗魯了。還請沐小主莫要見怪。”
　　“不會，不會……”
　　“唉，我也沒什麽給小主賠罪，啊，就這樣吧。”談無欲說著，擡手把發髻上一雙明黃色的鹿角钗拔了下來，一頭銀發也隨之傾瀉而下，“這钗子雖然不是什麽名貴的貢品，但也是和田美玉所制，就當一點小心意吧。”
　　沐紫瑛，不只是沐紫瑛，在場的人都被那銀瀑飛瀉的刹那豔麗給震住了，還好是被震住了，要不一張口說一句“好美”什麽的可是大大的輕佻不敬，“我……我不能……”
　　“唉，不要就是不給談無欲面子了。”談無欲讓冷水心把鹿角钗插到沐紫瑛頭上，“看，這不挺好看的嘛。”
　　“……謝長王爺賞賜。”沐紫瑛也只好答謝接受了。
　　“沐小主喜歡的話，就一直戴著吧。”談無欲淡淡一笑，“時間不早了，各位小主，我回轉了。”
　　“長王爺起駕——”
　　“恭送長王爺——”
　　談無欲走後，衆人迅速圍攏沐紫瑛，“啧啧，看來長王爺好像很看好你啊~”
　　“讓我看看這钗子~ 哎喲喲，這玉當真觸手生溫啊~”
　　“別亂說話，這只是湊巧那宮女打翻了東西……”
　　“哎喲，你覺得真那麽笨手笨腳的宮女能待在長王爺身邊伺候嗎？”殷芊嫿不無嫉妒地揶俞道，“那就是爲了送你東西而演的戲，就是告訴你，長王爺看上你了。”
　　“芊嫿你這話好像另有所指……”連不拘小節的魚晚兒都聽出來了，“你是說……長王爺想……”
　　“哎呀，雖然這裏的人都是皇上的人，但如果皇上要把人當禮物地送給兄長，也是合情合理啊~”殷芊嫿幹笑幾聲，轉身回房間了。
　　回到房中，沐紫瑛仔細打量起那一雙鹿角钗。
　　既然長王爺說，喜歡就一直戴著，那她不戴就是不給他面子，但一直戴著，會否讓長王爺誤會她也有意于他？
　　拜別父母千裏進京，她不是只求當一名王爺夫人。
　　“走一步，算一步吧……”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黃昏是一個很暧昧的時間，模糊了黑白、晝夜。
　　還有半個時辰才開始日落。京城郊區之處，有一所皇族狩獵時居住用的行宮，風格也跟紫禁城大相庭徑，粗狂豪邁的建築好像在提醒世代皇孫，再平盛的朝代，也不要忘記勤練兵法，切勿沈迷奢逸安穩。
　　但打獵最好的初秋時分已經過去了，暮秋季節，轉眼就要大雪封山，是以行宮裏也悄無人迹，只有三幾個負責看顧的老太監偶爾打掃打掃。
　　枯葉還是落了一地。
　　談無欲踏著“咔嚓咔嚓”的碎裂聲來到了行宮的一處院落。
　　院子的牌匾上寫著“半鬥”。
　　天下才華共十鬥，你們連半鬥都不夠呢，快快學習起來。
　　這是太傅八趾麒麟爲此處取名“半鬥”的意思。
　　現在他的學生們都堪稱才高八鬥了，老師可會安慰？
　　孩提往事湧上心頭，談無欲閉起眼睛，仰面朝天。
　　一只手掌覆在他眼睛上，聲音自耳後傳來，“查到了。”
　　談無欲一動不動，只悶聲道，“嗯。”
　　“那秀女……”一陣非常小聲的耳語，談無欲卻覺得聽來無比清晰，難道是因爲看不見，所以聽覺特別靈敏？“你想要打草驚蛇，還是將計就計？”
　　“要摸魚，水太清了反而不妙。”談無欲說，“盡管把這水搞渾吧，否則逼不出大魚。”
　　“哈，師弟還是好狠的做法啊。”
　　“我以爲這是你欣賞的做法。”
　　“你所有的做法我都欣賞。”
　　“……”
　　談無欲不說話，來者也不說話。
　　談無欲聽到悉悉索索的衣服曳地聲，身後的人，繞到了他身前，覆在眼睛上的手，也慢慢往下，蓋住了他的半邊臉龐。
　　談無欲藏在袖子裏的手攥得死緊，面上卻是一般的沈思模樣。
　　“……天氣涼了，出外多穿衣服。”平常的叮囑，說出口的語調溫柔得讓人想看看說話人的神情。
　　可談無欲不能看，
　　他怕他看了，一切挖空心思的計謀便付諸流水。
　　他親口答應父親要爲太一守住這江山，並無半分虛言。
　　他同樣答應過自己，要讓他擺脫那終身不娶的旨意，同樣沒有一絲後悔。
　　所以他只能緊緊地閉著眼睛，咬著唇忍著。
　　“我知道你還是喜歡黃色的鹿角钗，但明黃色的和田玉一時間找不到，先戴著這黃水晶的吧。”說話間，人又回到了他身後，撩起他的頭發，慢慢挽好，插上發钗。
　　然後，再無聲息。
　　談無欲張開眼睛，動了一下，發髻兩旁卻搖晃了起來。拔下來一看，卻見這黃水晶的鹿角钗上還挂著一串水晶蓮花的墜子。
　　“什麽人！……啊，長王爺！”一個四十來歲的太監遠遠看見人影跑了過來，在暮光中認出談無欲時，驚得連忙下跪磕頭，“拜見長王爺！長王爺千歲千千歲！”
　　“……你可看見了誰？”
　　“唉，小人不曾看見誰……長王爺看見誰了嗎？王爺您在等人？”
　　或者在這無甚人煙的地方不需要時刻謹慎言行，太監的回話直率坦白，完全沒有一絲考慮的痕迹。
　　“沒，我沒看見誰，也沒等著誰。”
　　談無欲跟自己說，我確實沒有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