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机会 ...

  •   后来,他的伤将将养好,城中便传遍了公主府选聘护卫的消息。
      父母知其孝心,但不愿意其一身武艺就此埋没。
      “去吧,”父亲拍着他的肩膀,眼里满是期许,“你这一身本事,不该埋没在乡野之间。”
      母亲虽不舍,却也抹着泪为他收拾行囊:“公主府是天大的机遇……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娘不图你光宗耀祖,只愿儿能平安顺遂。”
      那时的沈云程,早已接受了这个温暖的人生——
      从醒来变成沈氏夫妇的儿子开始,到后来记忆重新袭来之前,这才是沈云程以为的自己的来历。
      虽是平民出身但温饱不愁,父母和鸣对他疼爱有加,每日晨起练武,日落归家,灶台上永远煨着一碗热汤。
      邻里和睦,邻家孩童总爱缠着他学几招拳脚,他偶尔也会陪邻居家小妹妹踢毽子。
      他安静的过着沈云程的生活。
      他觉得自己有泼天的幸运。
      原本只是想不辜负父母的殷切期盼,却没想真的入选了公主府。
      入选也就入选了。
      他觉得是沈家的祖坟冒了青烟,居然能得公主府的主人另眼相待。
      这本是他这样的普通人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有的际遇。
      可是偏偏这份大运,真的就给了他。
      所以他极为珍视。
      倾尽所有去珍惜,捧出一颗赤诚之心,恨不能剖开来证明忠诚。
      多讽刺啊。
      可是到头来,连他这个人都是假的,又哪里来的真心实意?
      周以承突袭的狠重的一击,将他彻彻底底打回了原形。
      他像是长久修炼而幻化人形的妖兽,初入人间就遇到了他此生最爱、最珍视之人,愿意付出生命之人。
      即使剖心剔骨也在所不惜。
      欢喜与爱意将他包裹缠绕,那些浓烈的情愫如同藤蔓在他血脉里疯长,滋生出了他此生见过的最繁盛绚丽的花,以至于让他忘了这之下包裹的才是自己的本质。
      泥土之下盘根错节的,始终是妖物的根须。
      他竟真以为,自己能与常人一般站在朗朗青天之下,在蓝天与朗日之下光明正大。
      所以当夜晚来袭,他现出原形的时候,看着镜中真实的自己再难接受——狰狞的角,猩红的眼,皮肤下蠕动着鳞甲般的纹路。
      他觉得自己恶心。
      他砸了镜子,还有月光。
      他关上窗户,还有心跳。
      他想掏出心脏,但那里却已经住了姜含章。
      他惶恐至极,怕过去的以为真实的一切会瞬间飞灰湮灭。
      他慌不择路,想要消除一切自己原形有关的证据。
      但妖兽就是妖兽。
      痕迹是无法抹除的。
      连死亡都不能洗净骨子里的血腥。
      他最终还是到了要面对这一切的时候。
      他如同过往无数次那般心甘情愿地俯首,像之前很多次一样甘之如饴的跪在爱人身边。
      但之前的时候,他是光明正大的人,发誓永无欺瞒的人。
      如今他觉得——阴暗潮湿的地牢,那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鞭影破空,每一记都撕开皮肉,带起飞溅的血珠,剧痛钻心蚀骨,他却觉得远远不够。
      这具身体记得太清楚——他拿着手中的剑差点要了爱人的命,他最引以为傲的武功却差点杀了最为天下殚精竭虑的人。
      他无法原谅自己。
      无论因公,还是为私。
      恢复记忆那日,他用头抢地撞墙,试图告诉自己这是假的,他多希望这一切才是幻象。
      可他的神志却越来越清醒。
      清醒地记得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长鞭撕咬着皮肉,他却只嫌这痛楚还不够深刻,仿佛每多一道血痕,就能赎去一分罪孽。
      若这样的刑罚能换得心安,如果这样他可以赎罪,他甘愿受上一世。
      喉间滚动着千万句忏悔,他想要把自己拆零整诉,却无一句敢言、敢辩。
      他怕他的殿下认为自己要以此好似悲惨的来路,来挟制她给自己一条生路。
      他怕她以为这些痛苦是他时至今日还妄图利用的伎俩。
      他怕他的殿下误会,今时今日他为了不死,仍在贪婪地吮吸着她的爱意,欲图苟活一次。
      错已铸下。
      从一开始恢复记忆,他选择继续扮演那个干净的沈云程时,便已亲手斩断了所有退路。
      他没有回头路了。
      他颤抖着抬眸,便见姜含章眼睫轻颤,一滴清泪划过柔白的面颊,最终坠碎在金线云纹上。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落泪。
      原来最锋利的剑是她眼中坠下的这滴晶莹泪花,斩断了他所有自欺的幻想,早在公主府那夜,他就该死在江夜的剑下。
      像他这样的污秽,根本就不配沾染她的衣角。
      他央求韩月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可当真被带到她面前,当那双曾盛满温柔的眼睛望过来时,他却突然失了声。
      喉结滚动数次,最终只是更深地俯下身去,额头抵在冷硬的地砖上,寒意直透骨髓。
      他的殿下明知他是那夜的刺客,却仍敢独坐高堂见他。
      世间万千繁华,他赤条条来人间一趟,得了全天下最贵重的女子真心相待一程,他没有遗憾了。
      是自己该死。
      从来就不配这份爱意。
      “殿下。”
      他额间渗入寒意,手指紧紧抠地,所有未尽的告白、忏悔和痴妄,都化作一个郑重恭敬的叩首。
      “属下这样的污浊之人——”
      青丝垂落,他的发带垂至肩旁掩住泛红的眼眶,刑罚后的身躯仍在微微发颤,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抵抗着剧痛。
      他咬紧牙关,咽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再开口时,嗓音低哑。
      “不值得殿下难过。”
      姜含章只觉得心口压着块千斤巨石。
      韩月来求她的时候,她赌了一把,她终究没忍住亲手将那石头掀起一角,偷得片刻喘息。
      可此刻,沈云程竟亲手将那缝隙又死死封上。
      这不是她想听的。
      她看到姜含清眼中的杀意时,看到杨世中带兵拿人时,两次生死关头,她的两次决定,都是不想沈云程死。
      即便这个人是曾经要将她一剑封喉的刺客。
      她此生至今一向自诩算无遗策,一向自嘲狠厉无情,这些年来,她只放纵了这一次,任由自己昏了头。
      如果这些日子他的赤诚都是装的,爱意都是假的,所有温存都是戏,每个眸光都是算计——
      那这次栽,她认了。
      她给了自己一次机会。
      但是沈云程不要,亲手把这次机会推开了。
      他连解释都没有,沉默得好似墓碑。
      他好像……根本就不在乎。
      房门打开的时候,韩月焦急的冲了上来。
      “殿下有令,”沈云程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宣读别人的罪状,“沈云程欺君犯上,罪不可恕,即刻收押,等候发落。”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箭,穿过雕花门扉,钉在了姜含章心口。
      她站在窗前,指甲深深陷进檀木桌沿,倏然耳鸣。
      原来——这些日子的温存,不过是他不得不演的戏码。如今戏台塌了,他连谢幕都懒得敷衍。
      他只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任务。
      任务败了,杀手觉得没有意义再继续下去。
      她没有动,没有拦,什么都没做,只是任由泪珠砸在积年的紫檀木上洇出深色的花。
      这次,她认栽。
      她——认了。
      是她自己动了心、昏了头,把逢场作戏当了真。
      没人逼她。
      她怪不了任何人。
      此刻也没资格拦着他的去路。
      如果这才是沈云程想要的,才是他求的解脱,她给他这个自由,给他选择去路的自由。
      可是,怎么这么疼?
      原来最锋利的剑不在鞘中,而在胸腔左侧三寸,那里汩汩涌着血,疼得她几乎站不稳。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动了情的心,会这么疼。
      父皇教过她权谋制衡,母后教过她母仪天下,皇兄教过她杀伐决断。
      但父皇母后和皇兄都没有教她,胸腔里跳动的心,会这么疼。
      姜含章的手指死死攥住胸前的衣料,仿佛这样就能舒展那颗疼到她要窒息的心。
      金线刺绣留下她的指痕,可疼的终究不是这里。
      沉水香从博山炉里断断续续地飘散,却怎么也压不住喉间好似即将翻涌的血腥气。
      她抬手,缓缓拔下那支从不离身的蝴蝶金钗,蝶翼在她掌心微微颤动,像极了那日他颤抖的心。
      “飞吧……”
      她松开手,看金蝶坠入光影里,还它自由。
      窗外夏色渐浓,偶有飘下的落花拂过雕窗,风掠过,将案上的信笺吹得簌簌作响。
      分明晨起时,她还想着要同他策马去看更远的山色。
      不过几个时辰,竟已恍如隔世。
      直到吱呀一声,房门再次洞开。
      一缕阳光斜斜切进好似昏暗的室内,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她忽然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死寂的心,竟又扑通扑通的狂跳了起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