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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求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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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含清的衣袍下摆还沾着台阶上的残瓣。
他的脚步从未如此急促过,衣袂在身后翻卷如云,几乎是一路奔到了妹妹面前。
姜含章突然像是回到了幼时,所有的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哥……”
她撞进姜含清怀里的瞬间,积压的情绪决堤而出,再也无法自控的放声痛哭。
“哥……”
她没有称呼皇兄,抛开了一切身份,抱住她的,只是自己骨肉相连的胞兄,她现在唯一可以肆无忌惮宣泄情绪的亲人。
姜含清在接住妹妹的瞬间顿时红了眼眶,眼泪随着那一声伴着痛哭而来的称呼滚落下来。
这是他千娇万宠的妹妹,何时这般撕心裂肺地哭过?
温热的泪珠不断的砸在他的衣襟上,他竟觉得比过往所历一切都更灼人。
“哥在,是哥不好。”姜含清收拢双臂,下颌抵着妹妹的发顶,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滚烫的泪便被发丝斩碎,“都怪哥……”
明知不是自己的过错,却将罪责全数揽下,仿佛只要他认下这千错万错,他的章儿就能好受一分。
禁军最终还是带走了沈云程。
这次来的阵仗比预想的还要大,不仅杨世中到场,连姜含清也亲来。
当姜含清踏入书房的那一刻,沈云程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他甚至没机会再回地牢走一遭,直接被禁军押解而去。
从韩月手里。
韩月想要拦,但根本无能为力。
此刻他脑中一片混乱,完全猜不透这究竟是不是自己主子的意思。
为了给沈云程争取这次机会,他不惜违抗命令,甘愿承受重罚。
可到头来,这次机会好似竟成了催命符。
他不知道沈云程到底说了什么,他焦灼地在院中踱步时,房门突然打开,走出来的沈云程亲口宣读了自己的罪状。
更令人心惊的是,禁军几乎是前后脚就赶到了府上。
按照时间推算,如果杨世中回宫禀告,再返回公主府,时间不该这么快。
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姜含清根本没等杨世中回去,就已经在来公主府的路上了。
韩月眼睁睁看着沈云程被押走,却无能为力。
他再也没有法子,情急之下,第一反应就是立刻求见自己主子,可还没靠近书房所在的院落,就被森严的禁军拦下。
当姜含清终于从书房出来时,立即下令禁军重兵把守,严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安城公主休息,违令者立斩不赦。
沈云程被押解的路上,镣铐沉重,铁链在青石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步履却并不蹒跚。
他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反倒平静得近乎释然,此刻占据他思绪的全是安城的模样。
于他而言,他的路在看到安城落泪的那一刻,就已经到了尽头。
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尽头。
安城于他而言,是荒漠中的绿洲,是贫瘠里的河流,她赋予他人生的意义,她是他此生至高无上的荣耀,是他甘愿俯首称臣的信仰。
因为安城,他觉得活着是一件值得的事。
人间再也不是不可来的地方。
安城哪怕给予他一滴爱意,他都觉得获得了一片汪洋,他让生命蓬勃向上,永不枯萎的汪洋。
他曾经拥有过世间最好的最珍贵的礼物。
爱上了这世间最美好最尊贵的女子。
可就是于他而言这样重要的人,再也没有谁能更重要的人,他却犯了此生为止最大的错误。
他无法原谅自己。
死亡成了唯一的解脱,唯一的赎罪方式。
他让韩月求来最后的机会,想跪在她脚边把肮脏的过往全部剖出——从最初的来路,到如今的绝境。
包括他的任务、他的真心、他的惶恐,一字不落,毫无隐瞒,把自己的一切完完整整的告知。
无论等待他的是五马分尸,还是万箭穿心,他都甘愿承受。
但当他真的看到安城时,看到她眼角滑落的泪珠时,他张了张口,但瞬间哑然,他改变主意了,什么都不想说了。
只是一滴泪,就足以让他愧疚难当,溃不成军。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配坦白,不配再耗费她的心力,去听他那荒唐又可悲的一生。
像他这样的人,唯有以死谢罪,才能稍消己罪。
刺杀当夜,死的就应该是他。
他又活了这些时间,拥有了不长的人生中最难忘珍贵的记忆,已经是偷来的了,是恩赐。
他觉得抽在身上的鞭子不够疼,刺进身体的针钉不够长,铁链没有勒进骨头,棍棒没有断他骨血,就都不足以消弭他犯下的错。
刑罚越重,他觉得越轻松。
身上越疼,他觉得越好过。
越是血肉模糊,他越是觉得解脱。
可是,他又想了想,这副身躯终究是凡胎□□,经不起日复一日的摧残。
很快,它就会变成一滩腐肉,烂在公主府的地牢里,连死都死得肮脏。
他会死的很骇人,可他分明记得自己的心上明月说过,自己的这张脸是好看的,至少曾经,这张脸让自己爱的人喜欢过。
为着这句好看,沈云程改了主意。
他想着,哪怕有一丝的可能,自己的死讯传回时,如果他的殿下还有一丝一毫的兴趣看最后一眼呢?
至少会给她留下一个勉强的看得过去的最后的结局。
如果自己殿下以后的时光中偶尔还能想起有他存在的印记,至少别让她记得的,是一具支离破碎的残尸。
他主动供出了陈王府地下那座绵延数里的密室。
那里不仅堆满金银珠宝,更危险的是藏着难以估量的火药。若陈王留有后手,后果不堪设想。
在陈王府日久,作为陈王府的旧人,他曾意外进入过那里,基本熟悉每一道机关暗门。
就像他没想到陈王手里有那样一份要命的名单一样,陈王也从来不知道他对那座密室竟然算了如指掌。
他自愿带路前往,排除隐患,这是真话。
但更真的心思藏在胸腔,只有沈云程自己知道。
他要给自己选个干净利落的死法。既知如何破解机关,自然更清楚怎样避不开机关。
想到这里,沈云程竟感到一丝解脱。
快了,就快了。
被押走前,他看见姜含清也到了公主府。他盯着姜含清踏入府门的背影,忽然低笑出声。
这样也好,至少他的殿下……不,他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安城公主,怎会因他这样的人难过?
他此刻只觉得称呼她为殿下都是僭越。
沈云程抬头看着蓝天,闭眼任由泪水滚落,自己是什么东西,怎么会觉得安城公主会因为自己不好过。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公主府的地位,或许与那些游走的猫狗并无二致。他攥紧镣铐,磨掉方才那点可笑的妄想。
待此事终了,日理万机的安城公主怎会记得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的过往?
如果没有遇到安城,没有这一程经历,自己本就像是漫天大雪中最普通的一片,无人在意他最终飘落何处。
是枯枝败叶间、瓦砾上,又或者荒原中、泥泞里,化了也就化了。
可他何其有幸,最终是融化在了心上人的掌心里。
以爱人的体温为归宿,在凝视中获得瞬息的存在。这短暂的温度,已胜过万千。
得到过爱人的片刻欢心,他的人生已经有了具象化的意义。
不是什么别的人、别的事能够相比的。
囚车未封,这是他作为死士时最渴求的自由——看得见天空,望得见远山。
此刻他以近乎贪婪的目光丈量着每一寸风景,像在临摹毕生仅见的画卷。
他热切的看着周围的一切,却又以一种不舍得平静,坚定的走向了自己选定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