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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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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闻笙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竹楼。后山小路潮湿泥泞,草木深处的泥土还沾在她的裙角和指尖,带着一股新翻的土腥气。
她心情依旧无法平复,回来之后就将自己反锁在房内,背靠着门板,心脏仍在疯狂地跳动,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
她到现在都没有搞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自己究竟都做过什么?
但知道自己亲手埋葬了一个生命,一个明决亲手挽救的生命,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她害怕看到明决,怕从他眼中看到任何一丝可能出现的质疑。她甚至不敢去想象,如果他问起那只野狸子的去向,她该如何应对。
于是她选择逃避,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出去,可能,潜意识里也是在静静地等待着明决对她的宣判吧。
然而,时间一点点流逝,事情并没有像她预期那样发生。
庭院外,药圃中,一切如常。
明决的身影依旧出现在他该在的地方,清修,采摘,制药,翻阅典籍。他神色平静无波,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仿佛偏殿里那个空了的草窝,以及那只消失的小兽,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这种异样的平静,非但没有让雪闻笙安心,反而像是一根越绞越紧的弦,让她愈发不安。到底什么情况?明决......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了,却不在意?
不,明决不可能不知道。他那般修为,那般敏锐,山中一草一木的细微变化,恐怕都难逃他的感知,何况是曾经悉心照顾过的小生命,可他为何不问?为何不追究?
这种悬而未决的沉默,比直接责难更让她备受煎熬。负罪感、恐惧感,在她心中反复撕扯。
在房间里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眼看着夕阳就要西沉,将窗户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然后变深,颜色红艳艳的,一团红光映在她的眼眸里,艳丽极了,像......残血。
雪闻笙的心蓦然一抽,终于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想要试探明决底线的欲望,给了她力量壮胆,驱使着她走向书房。
天色变得有些昏暗了,书房里已经燃起了灯,明决正坐在书案后,对着一卷摊开的古老阵图凝神思索,跳跃的烛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在他的眼眸中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整个人更添了几分高深莫测。
雪闻笙站在门口,脚步有些虚浮。良久,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明决。”她微颤着,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明决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阵图上,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平淡的态度,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雪闻笙心中那座压抑着无数情绪的闸门。
“我......”她抿了抿唇,声音愈加艰涩,“那只野狸子......它今天早上,想要咬我。我一时情急,失手......把它伤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它就......死了。我把它埋在了后山杏林里。”
她终究还是说出来了。没有选择她最初计划的隐瞒,在眼前这个男人面前,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编织出完美的谎言去欺骗他,或者说,潜意识里,她也渴望一个了断,渴望知道他的态度。
她说完,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眼睛紧紧盯着明决,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等待着预料中的失望、责备,或是冰冷的审视,还是其他的什么警告。
明决的反应,再次超出了她的预料。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眼神深如潭水,不见丝毫波澜,仿佛她刚才陈述的,只是一件诸如“今天天气真不错”之类的寻常小事。
“嗯。”他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她已经在心里建设好了九十九道铜墙铁壁,明决怎么是这样的反应?像一记软绵绵的拳头,打在了空处,雪闻笙积蓄了许久的紧张和恐慌,瞬间化作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憋闷,心头莫名起了一丝恼火。
他为何如此平静?!
难道在他心中,一条生命的逝去,是如此微不足道吗?不,还是说,他早就料到她会如此?难道他看透了她骨子里的暴戾?选择按兵不动,静待其变?还是......?
一种被轻视、被看穿的感觉,混合着那点残存的负罪感,让她有些口不择言起来,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辩解和强硬:
“它不过是一只畜生!野兽终究是野兽,就算你救了它,悉心照料,它还是改不了嗜血伤人的本性!我接近它是想对它好,可它却反咬我一口,我当时若不出手,受伤的就是我!我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她挺直了脊背,这样似乎能为自己增添几分底气,目光直直地迎向明决,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
明决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激动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那双漂亮眼眸中闪烁的不服。
她委屈,叛逆,又倔强。
明决没有因为她的顶撞而动怒,只在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
是的,他觉得有点失望,这点失望不是源于她失手伤了那只小野狸,而是她此刻的态度,她对于生命的那种轻蔑,以及试图为自己开脱而找的,看似合理实则偏激的借口。
他没有立刻出言反驳她,沉默了片刻。
这沉默,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雪闻笙强装出来的气势,不由自主弱了几分。紧张的气氛到达了一个令人难以承受的高点,就在雪闻笙以为他会出言训斥时,他忽然转移了话题,语气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你近日,心绪不宁,噩梦频发,可是如此?”
雪闻笙心头猛地一跳,蓦然被戳中了最隐秘的心事,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他连这个都察觉到了?她一直都很小心的,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显露过半分不自然。他......他怎么知道?
她什么也说不出,这个话题是她最不愿意触碰到的密辛。
不等她回答,明决继续说道,声音像山间流淌的清泉,冷静而透彻:“心若镜台,蒙尘则晦。外力擦拭,终是徒劳。须得自性清明,方能映照万物,不染尘埃。”
他这番话语,指向意义不慎明确,如同在云雾中给迷路的人指引方向,却又隔着一层薄纱,需要听者自己去悟,自己去寻得一条出路。
雪闻笙此刻心浮气躁,哪里听得进这些玄之又玄的道理?她只觉得他在回避她的问题,在用这些高深的话来搪塞她。一种“他在说什么?他根本不懂我”的委屈和愤懑涌上心头。
同时,另一个念头闪电一样划过她的脑海——力量!如果她有足够的力量,像梦里那样,像刚才情急之下那样,能够掌控一切,保护自己,甚至......让明决再也不能用这种不冷不淡的态度对待她!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血液发热。她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明决,孤注一掷,渴望着请求他:
“明决!你教我修炼功法吧!不是修心养性强身健体的那种,是那种很厉害的功法,我不想再这样弱小,连一只小野兽的攻击都应付不了!我想变得强大,我想有能力保护自己!”能力强大了,她才更有安全感,说不定以后真的不会再做噩梦了。
她的要求如此直白,如此急切,与她平日里那乖巧好学的形象完全不同。
明决看着她眼中那簇燃烧的,混合着戾气的火焰,心中那丝失望更深了。他清楚地知道,以雪闻笙如今这明显失衡的心境,传授她功法,无异于抱薪救火,只会助长她心中的怨气,将她更快地推向不可控的深渊。
他缓缓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不可。”
“为何不可?”雪闻笙急了,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他的衣袖,“你不是说我心绪不宁吗?修炼厉害的功法,凝神静气,不正好可以让我心境强大,更有效的平复那些不安焦灼吗?”她觉得就是现在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自己才这么彷徨无助的。
“持强凌弱,非是正道。以暴制暴,终遭反噬。”明决的目光像能穿透人心的利剑,直视着她,缓慢而坚定得告知她:“你心中所求之力,非为静心,实为纵欲。此路,不通。”
他的话,一针见血,彻底撕开了雪闻笙那一层自我欺骗的遮羞布。她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是羞恼,也是被看穿后的狼狈。
“你......我......”她气结,却又无法反驳。
明决泠声下了命令:“从明日起,你于露台之上,每日修习两个时辰‘清音静心咒’。不必急于理解其意,只需凝神静听,感受其韵律流转,涤荡心尘。”
说完明决不再看她,将目光重新落回书案的阵图上,仿佛那才是值得他投入全部心神的事物。
清音静心咒?那是什么?听起来就枯燥无比!
雪闻笙还想争辩,但明决已经重新沉浸在他的世界里,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明确地表示此事已定,再无商量余地,她可以走了。
雪闻笙看着他那张无悲无喜、如同玉石雕琢般的侧脸,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涌上心头。他不教她功法就算了,还不相信她,甚至......可能在心里已经给她定了性。
她不能再忤逆他的意思,让自己的形象一落再落了,她咬了咬唇,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冲出了书房。
在她离开之后,明决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的墨汁,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一个小小的墨点。他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眸深处,第一次浮现出一丝连他自己都难以完全厘清的复杂情绪。
他问自己,当初救她回来,是对,还是错?
这尘寂山的清静,或许终究......平息不了她体内那日益躁动的血脉与戾气。他让她修习清音静心,与其说是教导,不如说是一次最后的尝试,是一次让她自我救赎的机会。
只是,这迷途的羔羊,是否愿意回头?浮躁的心,又能否被清音洗涤?
他轻轻阖上眼,发出一声叹息,轻得像山间的云雾,很快便消散在寂寥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