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畜救世实录》梓霁

4、回家

　　江云辞睡得极不安稳。

　　箱子里并不全是黑暗，甚至称得上是四处透光，萦绕在鼻尖的恶臭不断撕扯着他脆弱的神经，饥饿感像是一把钝刀，不断在胃壁上刮擦着。

　　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在命令他，找一个安稳的地方，吃点东西，好好休息。

　　只是噩梦一重又一重，他怎么也逃不开。

　　好在，没过多久，一只冰冷僵硬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江云辞猛地睁眼，心脏狂跳，那股饥饿的都被光怪陆离的噩梦带来的错位感似乎已经过去。

　　流浪汉那双空洞的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上、上班……了……”

　　江云辞会意，小心翼翼地扒开一道缝隙向外窥视，但巷子中还是和早上起床时一样平静。

　　稍作犹豫，他决定相信流浪汉，推开松散搭着的箱壁，踉跄地钻出了这憋闷恶臭的木箱。

　　重新站在小巷里，江云辞定了定神，再次从光屏调出自动寻路功能，“跟我走，别跟丢了。”

　　再次站到大街上，果然没看到有多少怪物，或许是铭牌起了些许作用，偶尔有几位怪物注意到他们，也都只是匆匆一瞥便离开。

　　一切都很好，除了路上偶尔出现的美食店重新勾起了江云辞的饥饿感。

　　好在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怖让他暂时屏蔽了身体上的不适。
　　短短一段路，江云辞就看到了不下三处模糊的血肉，“防护服”从各种地方出现，清理着这些混乱。

　　他只能暗中祈祷，这些人并没有完全死去。

　　终于，在某一处血迹旁，他忍不住低声问身边的流浪汉，“……这里每天都这样？”

　　流浪汉迟缓地转动眼珠，看了看那些残骸，又看了看江云辞，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不……这两天……多……躲……”

　　这两天多……
　　是“玩家”导致的吗？

　　“那、那边……”
　　流浪汉出声提醒。

　　江云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道路一侧，一个穿着类似警察制服的人形怪物在前方拦截人类，几个带着光屏的玩家被他归置到身后，不安地打量着路上自由的行人。

　　江云辞怔愣一下，急忙装作僵硬麻木的样子。

　　“警察”走近二人，视线在两人身上带着的金属环上短暂停留，什么都没说便放二人离开。

　　这“警察”明显比其他怪物更像人，要不是他走近后露出了四只眼睛，江云辞差点以为对方就是个普通人类。

　　江云辞维持着频率不变的步伐拐过街角，才终于放松下来。
　　“是不是这个？”他试探着问流浪汉，指指二人身上带的项圈和手环，“他们看到这个就知道我们是有‘主人’的‘人类’。”

　　流浪汉呆滞的脸似乎极轻微地抽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补充了破碎的词句：“‘人类’……不……不是……‘人’是……”

　　人类？人？有区别？

　　江云辞一边压着步子假装僵硬，一边小声问，“‘人类’和‘人’不一样？”

　　流浪汉困惑地看着他，嘴唇翕动着，最后指了指自己脖子，嘴里反复念叨着“人、人、人……”

　　看样子是要表达自己是“人”的意思。

　　但“人类”这个词又代表什么……
　　难不成说，没有主人的“人”叫“人类”吗？

　　饥饿和持续紧张让江云辞的大脑几乎停止运作，思考能力停留在了表层，答案藏在深处，他无法探究。

　　他带着流浪汉追着系统标记不知又走了多久，尖锐到难以形容的童声汇聚成嘈杂的声浪从目的地附近传来。

　　拐过街角，终于看到了和规划好的街区不太一样的景象。

　　这是一片被高耸建筑挤压出来的狭窄楼间空地，如果是人类世界，这里大概会被划分为城中村。

　　和昨日那片小巷一样，这是繁花都市的“背面”；不一样的是，小巷只收容流浪“宠物”，这里有许多违章建筑，住着许多怪物。

　　按照系统指引，他们要穿过这段混乱的地区，才能到达目的地。

　　一群长得像剥了皮的青蛙，看样子应该都沾亲带故的怪物小孩正在狭小的建筑空隙间追逐打闹，

　　它们尖叫着，互相投掷着不知名的东西，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充满非人感的喧闹吵得江云辞脑仁疼，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

　　但就这么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立刻被一个小怪物捕捉到了。

　　它停下玩闹，歪着脑袋，指着江云辞，尖叫：“快看！那个‘人’！他的脸在动！”

　　这一嗓子立刻吸引了所有小怪物的注意，嬉闹声戛然而止。

　　十几双或大或小、或凸出或凹陷的、非人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江云辞身上。

　　好奇、探究、以及一种未经点化的残忍兴致，在这些“孩子”脸上浮现。

　　它们呼啦一下形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将江云辞和流浪汉困在中间，怪异的肢体试探性地伸过来，想要触碰二人。

　　“你们为什么不走那边的洞？” 一个长着多个嘴巴的小怪物叽叽喳喳地叫道，“‘人’都得走那里！我家的‘人’就走那里！”

　　那是一个低矮又肮脏的管道口，那洞口边缘磨损严重，显然经常有东西爬进爬出。

　　难怪这里没有“人”。

　　“对对！他走大路！犯规了！”
　　“坏‘人’！”
　　“可以惩罚坏‘人’吗？”
　　小怪物们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喊着。

　　江云辞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带着流浪汉慢慢挪动，希望不要引起更多怪物的注意。

　　这些孩子没有进一步伤害他们，不代表大怪物不会。

　　可惜天不遂人愿。

　　在二人即将缓慢冲出包围圈时，两个体型庞大的怪物被尖叫声吸引，从棚屋边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吵什么？！” 一个闷声闷气地吼道。

　　蜥蜴怪物瑟缩一下，随即指着江云辞大叫：“那个‘人’！他不守规矩！走我们的路！”

　　两个大怪物晃晃悠悠走到二人面前，审视的目光落在江云辞脸上明显顿了几秒，又看了看他手腕的铭牌和身边呆滞的流浪汉。

　　江云辞假装无意识地顺着孩子们让开的缝隙继续前进。

　　只是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的大怪物宣布——
　　“确实是不守规矩的‘人’，小家伙们，你们想怎么惩罚他都行。”

　　“好耶！！”
　　是小怪物的欢呼声。

　　“扯掉他们的胳膊！”
　　“我想看他会不会哭！”
　　“饿了……可以吃那个会做表情的吗？一点点？”
　　“他旁边那个看着好脏，不要吃他！”

　　冷汗浸湿了江云辞的卫衣，一阵风拂过，他止不住颤抖。

　　因为冷、因为饥饿、因为恐惧。

　　身后的小怪物似乎达成了共识，声音逐渐减弱。

　　江云辞浑身冰凉，血液几乎冻结，但脚下的步子却不能改变频率，连呼吸都被他刻意控制，生怕再被看出更多与众不同。

　　只有他的手，趁着那群怪物都在身后，不老实地摸索着光屏上的各种按钮。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至下颚。

　　在身后幼稚的讨论声逐渐结束时，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魅惑光环】。

　　激昂的电子音似乎带着几分不怀好意：
　　【是否使用技能“魅惑光环”？】

　　一个粘腻的东西隔着棉质外裤缠上了江云辞的腿，他尖叫：
　　“是！是！是！”

　　世界静默，时间暂停。

　　小怪物的低声讨论、充满恶意尖锐笑声、甚至远处汽车的低沉嗡鸣全部消失。

　　周围一切陷入绝对死寂。

　　眼前的景象褪色，变成张牙舞爪的黑白光影，时间停滞，连漂浮的尘埃都定格在原来的轨迹上。

　　【正在投掷时长中，请稍等！】

　　光屏上一切清空，浮现出一个不断闪动的动物头像，两枚骰子自光屏中“叮当”跌落，撞在脏乱不堪的水泥地面上。

　　【您抽中了两小时使用时长，以及三小时惩罚时间。】

　　光屏上的动物头像也随之变慢，模糊的线条逐渐清晰，停在一只简笔画的小猫。

　　【您抽中了三小时处罚时间，变身动物为“小猫”，现为您开启光环效果，祝您游戏愉快——】

　　随着这行字浮现，停滞的世界也恢复了流动，声音、色彩、气味、怪物们跃跃欲试的动作……

　　江云辞转身查看身后的情况，只见那些即将扑倒他们身上的小怪物们突然停住动作。

　　他们被一个长着许多粉红触手的人形小怪物揪住。

　　小怪物见大家都在看她，生出两只触手扶正了头顶的蓝色蝴蝶结，用甜甜的声音道：“他好可怜呀，不要杀掉他嘛……”

　　“哎呀，我也觉得这个‘人’长得真顺眼。”
　　“他迷路了吗？看起来好可怜。”

　　其中一个小怪物推了推大怪物：“叔叔，你看看他的铭牌，我们把他送回家好不好？”

　　“我看看……他们找的路没错……专用通道在那边，别乱跑了，外面危险。”

　　江云辞扯出一个僵硬的表情，“谢、谢谢……”

　　他带着流浪汉慢慢挪到散发着馊臭味的管道边，钻进去。

　　系统导航并不显示距离，江云辞趁这里没怪物注意，快速黑进系统后台，查询了导航尽头和现在的距离。

　　还有十公里！

　　以他们现在的速度，想要两小时内走到目的地几乎不可能！

　　他再也顾不得可能存在的危险，拽着流浪汉快速在巨型管道中奔跑。

　　必须在变成小猫前，把这家伙送到地方！

　　他根据光屏箭头在管道岔路口的指引，拼命加快速度。

　　流浪汉似乎也感知到了江云辞的急切，虽然动作依旧僵硬，但也努力扶着管壁跟着他狂奔。

　　很快，他们来到管道尽头，这也意味着，接下来的路，他们又要恢复之前的速度。

　　怎么办……

　　冷汗再一次浸湿快要板结的卫衣。

　　流浪汉注意到他停顿的脚步，扯住他的卫衣下摆：“管、管子、还有……我、知道……”

　　所谓绝处逢生、峰回路转！

　　江云辞急忙将他推到自己前方：“你认识这里了？”

　　流浪汉指着远处一个小区：“家、家……”

　　太好了！江云辞立刻催促：“带路！”

　　-

　　好个屁！

　　简直是望山跑死马！

　　直到最后五分钟，他们才终于站在了那看着不远不近的高层小区的电梯上。

　　【目的地已到达——】

　　电梯门打开，正对电梯的哪一户门上刻着的编码和流浪汉项圈上的完全一致。

　　江云辞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沾满污秽，心脏狂跳不止，“到了。”

　　流浪汉抬起枯瘦的手，敲响大门。

　　江云辞的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躲到了楼梯拐角的阴影里，只敢探出半张脸偷看。

　　门开了。

　　那是一个一个高大、臃肿的灰绿色人形怪物，脸上没有明显的五官，身上像覆盖着一层湿滑的苔藓，系着木工用的厚实围裙，围裙下是一套类似劳保制服的工装。

　　流浪汉仰头看着这个怪物，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主、主人……”

　　怪物围裙下的身躯似乎起伏了一下，旋即伸出粗壮且指节扭曲的手，一把攥住了流浪汉脖子上那粗糙的金属项圈。

　　“啊！” 流浪汉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哼，身体被拽得一个趔趄。

　　怪物主人毫不留情，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扯着项圈将流浪汉粗鲁地拽进了门内。

　　项圈勒进流浪汉颈间肮脏的皮肤，他枯瘦的双脚在地板上徒劳地蹭着。

　　藏在阴影中的江云辞僵硬地贴在墙角。

　　奇、奇怪……这个流浪汉明明看起来过的很好……细皮嫩肉的没经历过什么毒打的样子……

　　偏偏这时候，不辨男女的电子音突然出声：
　　【恭喜您！每日任务已完成！】

　　江云辞被吓得打了个哆嗦。

　　怪物主人将要关门的动作顿住了，它的脸缓缓转向了江云辞藏身的方向。

　　江云辞努力保持镇定，想要像之前一样蒙混过去。

　　但现在的他已经超越极限——来到这里之前，他三天没有睡好觉，又进行了一场马拉松式的赶路。

　　他能听到自己牙齿正在打颤。

　　怪物主人松开了拖着流浪汉的手，则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楼梯拐角。

　　江云辞浑身僵硬，连逃跑都忘了。

　　怪物主人走到拐角，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角落的江云辞。
　　它上下打量江云辞，金色碎发下惊恐却难掩漂亮的脸蛋，因为疲惫和污秽显得脆弱又魅惑，因为金手指的作用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吸引力。

　　江云辞听到对方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怪响，紧接着就感觉到那只湿滑的大手朝着自己的脸颊和脖子摸来。

　　他急忙伸手去挡，却被捉住手腕——
　　他还带着属于流浪汉的手环。

　　“真漂亮啊……” 怪物主人感叹，声音带着一股岩石碰撞的沉闷感，“快进来伺候我。”

　　江云辞胃里一阵翻腾，他剧烈地挣扎起来，但完全抵不过怪物的力量，被拖向房内。

　　不可以——
　　江云辞张开嘴，却连惊叫声都无法发出，
　　他的眼睛好像在与美杜莎对视，他再也分不清自己到底该做什么。

　　好在，那不辨男女的机械音又一次唤醒了他——
　　【魅惑光环效果结束，惩罚转换开始——】

　　一股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骨骼发出细微的“咯咯”声，视野猛地拔高又急速降低，卫衣和裤子突然变得空荡肥大，从他急剧缩小的身体上滑落。

　　“喵——！！！”

　　一声细微的、惊恐的猫叫代替了江云辞喉咙里的尖叫。

　　他真的变成了一只小猫！

　　只有巴掌大的小猫从怪物手掌中滑落，跌在一堆沾满污秽的衣物中间。

　　在恢复感知的一瞬间，江云辞便从地上弹起，顺着楼梯连滚带爬地钻到怪物的视觉死角。

　　那枚套在手腕上的金属手环，因为前肢变得过于细小，轻易地从他毛茸茸的爪子上滑脱，“叮当”一声轻响，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滚到了怪物主人的脚边。

　　怪物主人的手僵在了半空。

　　它缓缓转头，“看”着地上那堆突然出现的衣物，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最终，它只是捡起铭牌，发出不满的咕哝声，“晦气。”
　　随即将铭牌随手揣进围裙口袋，走向自家大门，粗鲁地踢了一脚还瘫在玄关的流浪汉，“没用的东西，滚进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关上。

　　楼道里恢复了寂静。

　　江云辞劫后余生般，脱力地瘫软在地，细弱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看着自己毛茸茸的爪子，他真的变成猫了……

　　如果他记得没错，这个怪物都市中，可没有“动物”存在。

　　别说流浪猫狗，连虫子都没见过。

　　贸然出现在怪物面前，恐怕比“一个无主的漂亮人类”更能引发骚动。

　　他试着动了动四肢，猫的身体轻盈而灵活，不知是不是种族天赋，饥饿感和恐惧都变得迟钝了许多。

　　他必须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熬过这三小时。

　　至于之后变回人形，连衣服都没得穿的他能到哪去……

　　小猫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楼梯间的昏暗光线，他憋住那股想要缩回衣物里的冲动，转身向一楼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