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7、第八十七章 警告 ...
-
第八十七章
乔桐林做梦也没想到关外的大漠恐怖如斯。
足以将人烤化的烈日、神出鬼没的狼嚎、隐秘却致命的毒蛇...
他也曾以为这些会是此行面临的最大危机,然而事实证明,在另一个物种面前,这些属实不值一提。
在他们深入大漠的第四日,一行五人,仅剩他与穆彤。
一路走来,焦黑坍塌的客栈酒肆,随处可见的尸骸人骨,以及那三位死无全尸的漠县捕快,无时不刻在折磨着他日渐脆弱的神经。
白日里,穆彤总能找到可以躲避阳光的洞穴强令他休息,但他已经不敢合眼。银光闪闪的弯刀,呼啸的狂风,甚至一点点轻微的动静都足以令他惊出一身冷汗。
穆彤很能打,可他不能杀人。即便对方是堪比恶鬼的中金叛军,他也只能以刀脊击晕。
他们的旅途从偶有说笑开始,渐渐陷入沉默,最终,每日在耳边响动的,只有从不停歇的风。
洞穴休憩时,穆彤偶尔会消失,然后带着新鲜又干净的水回来。
乔桐林一直以为那是自己在极度困倦,不得已睡过去,又因睡不安稳而产生的梦魇,他坚信穆彤是不会丢下他单独外出的。
然而,当他再度被鲜美奇异的肉香唤醒时,终于确认了那不是幻觉。
他还在洞穴里,但此处洞壁平整,篝火的烟气熏得四面黢黑。起初,低处还能依稀辨出洞壁曾经的五彩斑斓,而越往高处,那些黏腻的痕迹越发厚重,单是看着就能咽喉发痒,似乎呛人的烟气沿着七窍无孔不入。
狼吞虎咽的身影投在墙上,高大得像索命的饿鬼,他甚至看到那些黑影从墙上走下来,伸出血红带着倒刺的舌头,很快就会舔开他的皮肉,喝光他的血。
乔桐林在听不懂的部落语言与放声大笑中死死咬住舌头,用疼痛将放声大哭的冲动逼回去,眼泪哗哗地流,却连颤抖都不敢。
嘭——
他在背心遭受猛烈踢打时蹦了起来,又跌坐在地,蜷起身时竟感受到衣袍传来湿热的触感,但那时他只顾着双手抱头不断重复着‘别杀我’、‘别杀我’。
然后,他听闻此生最刺耳,最放肆的哄堂大笑。
那个卷发脏兮兮的人揪着他的发髻使他脚尖离地,手里晃着一个牌子,说你是个官,好货,不杀。
这人说起话来舌头像打了个结,囫囵,勉强能听懂。
双眼绿莹莹的部落人面孔在乔桐林眼前旋转,火光中有一口大锅,蒸腾的白气,醇厚的油脂,咕嘟嘟的热烈着;匕首的寒锋藏在冒着热气,肥瘦相间的大肉里。
乔桐林胃里冲上一股酸气,就这样被提着脑袋呕吐起来。
那块大肉底下,垫着漠县捕快的公服,小腿那么长的骨头白森森的,剔剩下的碎肉零星的挂着。
他被砸在地上殴打时,想起那个穆彤差一点就能拉住的捕快,就差一点点,那一点点距离使这位年轻的捕快变成了沙地上喷溅绽放的焰火,火星子落在乔桐林脸上,快要烧穿他的皮肤。
他叫什么?乔桐林想,这个人的名字太难记了。
一个进士,一个主簿,居然记不住一个人的名字?
乔桐林也不知道自己在哭还是在笑,视线清明时,那口锅不见了,熊熊烈火后边立着穆彤的背影。
火光将他按在石壁上,乔桐林分不清究竟是火苗在抖,黑影在抖,或是穆彤在抖。
后来,穆彤上蹿下跳,努力想擦去满壁污渍,却越忙越糟糕。
一道光闪过,那石壁上出现一个虎头人身,威武至极的画像,随后,一道炸雷震下洞顶的石头,正正砸在乔桐林太阳穴上,黑漆漆的烟尘再次蒙住了一切色彩。
乔桐林的记忆断成很多片,白骨、卷发、残血、弯刀、哄笑、还有那口锅,翻腾着犹如永不停歇的风,一遍又一遍刮过脑海。
他放弃了将它们赶走的想法,默默地数着轮回的次数。
于是,他发现每轮回十次,就会固定出现一个画面还有一个声音。
高大的石洞像一座小山,洞口吐出一串长长的石梯,好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巨口吐着泛黄的舌头,随时要把人吞噬。
一扇朱漆剥落极尽斑驳的门框,框着那张巨口与石梯,门檐垮了一半,门口躺着一个人,布衣在干瘪的身躯上鼓动,总有一天会被风沙撕碎,飘走,然后消融。
他半张脸水分尽失陷进黄沙,凹陷的半边脸颊上还残留着形似胡须的毛发,像枯草似的。大张着的嘴里溢出砂砾,与背后的石洞与石梯何其相似。
他残破的脑袋上插着半块门匾,上面只留下‘霍雅’两个字。
这个画面之外,是穆彤的声音。
为什么不能杀?为什么不可以杀?
穆彤一遍遍地重复,最后带着哭腔。然后白骨、卷发、残血、弯刀、哄笑、还有那口锅,在新的轮回中席卷天地,如此反复、反复、再反复。
直到乔桐林干涸皲裂的皮肤传来一阵阵刺痛,他的眼前不再是那些恐怖的画面,或偶尔闪过的黑色篷布。
密布的乌云几乎压到脸上,温热的水一盆接一盆泼上来,乔桐林坐起身来,像从没喝过水那样,张开嘴尽情吞 | 咽,他摸到身旁的植物,那是一捆捆新鲜的树苗。
穆彤坐在迅速积水的沙地里,望着那座被彻底烧毁的门框还有坍塌的石洞,嚎啕大哭,风沙将断裂的门匾掩埋过半,闪电带来的光映出模糊不清的‘雅’字,雷声和雨水彻底掩盖了穆彤的哭声。
大漠腹地,少有暴雨倾盆。
千里群山之中,雨雾濛濛却是常态。
磬击三轮,雨滴噼里啪啦砸上崭新的油纸伞面,沿着伞骨汇成小溪,又如水晶珠帘般垂落,洇得伞下之人暗纹袍角深浅不一。
穆彤因滥用仙法、对凡人起杀心,遭天雷警告,算是背了大处分。
辰一清举着伞在人群中穿梭,不忘在神识里回应吴元,说彤儿没有错,中金叛军那还叫人吗?简直就是畜生!不能杀已经够憋屈了,起杀心也不行?我看他连淮之也是个畜生!
吴元揉着太阳穴说其实...穆彤当时起法不过是想清理被污染的壁画,怎么说那也是凡人的心血,又没干涉生死,凭什么判定为滥用仙法?这么判定也罢了,怎么就降下那么重的天雷?昨日司督来漠县,我已禀明实情,他的意思处分可以申诉,但天雷霹过的石窟不可能恢复了。为这事,穆彤今日连门也不肯出。
辰一清顺着人潮前行,侧身让过几个身着蓑衣的山民,说连淮之公报私仇也不是头一回了,差事办得不怎么样,胆子倒越来越大。他冷哼着没把话说完,转而问,同杰去漠县只是找穆彤吗?
得到吴元肯定的答复后,辰一清若有所思地转了转伞柄,话音一扬,问叶捕快怎么样了?你有好好跟着他吗?
吴元被这转折打个措手不及,忙回头望向硕大的防风林又被吓个半死。
刚刚还在远处的叶捕快居然出现在他身后!
跟...跟着呢。吴元心想到底谁跟着谁啊...
这几日他问我了吗?辰一清听起来兴致勃勃。
吴元僵硬地转回去,说,问、问呢。
问什么?
光听语调,能够想象出这位大将军是怎样一副喜上眉梢兴致盎然。
问问辰一清,雷陀殿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吴元不忘补充:这是原话。
......没了?
没了。
吴元隔着万水千山感到那一阵沉默如阴风扫落叶,凄凄然,冷飕飕,甚至带点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打个寒颤,却听身后一声极轻的‘噗嗤’,紧接着是凌乱而煞有介事的咳嗽。
叶自闲背着烈日,阳光在汗湿的肩头跳动,从手臂活动的弧度可以看出他似乎抹了一把嘴,然后摸树叶、抠树干,脚底还摩挲着沙土,忙得很。
还能为什么?气脉并无异动呗。辰一清没好气,说他又不懂,你别跟他讲了。
说罢立马暴躁起来,叫嚣着律小阳是不是傻了?霁云山这么多人!哪像文历的藏身之地?
霁云山?文历?吴元一惊,叶自闲猛地转身,吴元又一惊,简直不敢想这一惊一乍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辰一清说漏了嘴,想收回来已经不可能了,便懒懒散散地说奴牲树不是这老家伙搞出来的吗,律阳说他有三处常去的地方,溟界暂不便去,我就先来霁云山看看。也不知是个什么日子,下着大雨山上山下还全是人!哪个鬼会躲在这种地方?诶叶捕快在做什么?
在...吴元看叶自闲,叶自闲却不看他,望着远处摸下巴,若有所思。
在忙,漠县几日夜大雨,今早才消停,都忙着检查树苗呢...吴元咽一口唾沫说大将军不行你先回来吧,文历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咱们先商量商量,要不让律阳去摸清楚再...
辰一清打断他,说霁云山是文历做凡人时的老家,也是肉身身陨之地。作为一个鬼,时常前往身陨地不足为奇,奇的是他来得过于频繁。自律阳着手调查开始,先是逢十必到,到了后边几乎每隔三五天便要来一次。可这地方并非野山,有步道不说,人气极旺,连青石也叫人踏得溜光水滑,怎么看也不像一个鬼该来之处...
听他一顿,吴元忙问怎么了。辰一清便说山顶竟有个霞真观。你听过吗?
这名字陌生,辰一清和吴元都没听过,由此便知此观并非仙界在册之观。
但也不奇怪,上仙坐观的少,也不靠香火挣功德,论在凡间的名气还不如几大福地的星君,甚至不如一些常在凡间行走的地仙、散仙。
再者,民间供奉救民于水火的武将文臣之风古已有之,凡人的美好祈愿与寄托,仙界自当尊重;可若恶鬼妖魔借机作乱,那无论地仙、散仙还是上仙,绝不手下留情。
我先去看看,辰一清声音倏地严肃起来,他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怨气从头顶划过。
吴元说要不我过来吧。
不行,辰一清坚决果断,其一,我不在,漠县安危就交给你了;其二,别让叶捕快发现异常,也不可告知我的去向,否则他会很担心;其三,叶捕快晚上休息你得守在门口,不是家门口,是屋门口,结界布得严实点,尤其注意那姓顾的别打个地洞钻他被子里去了,听见没?
吴元想说人家好像并没有很担心;顾大人在同川忙着舌战同僚争银子抢人手,听说都快打起来了,况且他又不是耗子,打什么地洞?
话没出口,啪叽,神识断开。
叶自闲听那最后一句愣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回走。
他倒是镇定,跟没事人一样,吴元却找不到任何词汇表达此刻凌乱的心情,情急之下,清清嗓子冲他说:“叶捕快,你俩通个神识自己说行吗?”
叶自闲耸肩一摊手:“我还没学会这么高阶的仙法。”
“!?”
吴元:我信你个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