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6、第八十六章 借风 ...
-
烈日当头,防风林歪倒的树木大多恢复挺立,部分折损无法补救的已挪至边缘,远处禾师爷坐在马夫身边,跟着马车颠颠的来了,车斗篷布下是新到的树苗。
顾念知系着幞巾,杵着铁铲正跟几个乡兵说什么,他们身后是一个还在深挖的大坑。
醋柳地毁了,醋柳苗化为乌有着实令人惋惜,但那灰烬也是难得的宝贝,挖个坑混点别的沤起来,又能省下一笔溷肥、灰肥银子。
银子、银子。
叶自闲瞄了一眼头顶白花花的太阳,压低了笠帽。阳光穿过竹缝铺在他脸上,横竖交织,晶莹的汗珠闪着星芒滑落,他听见所剩无几的银子咣当当响。
他把黏在身上的绸衫领口拉开了些,连续两日暴晒,前胸已不可避免地现出一块倒三角红印。他把水壶挂回腰间,单膝着地,手指陷进滚烫的沙地默念一串咒文。甫一闭眼,脑海中浓墨勾勒出整片防风林。
拔除林地,吹尽沙石,再挖开或许有些湿润的土层,最终到古地层。那道仓促绘制,已残缺不堪的蚀月伏兵阵现出形来。
叶自闲脑海中可见全景,这阵虽简陋,范围却过于广泛,圈住防风林不说,还将大半个漠县生活区囊括在内。
而在防风林最偏僻的边缘竟出现少许距今五百年以上的法阵残痕,可那处并非阵眼所在,既非阵眼,那残痕便非用于修复伏兵阵。
残痕脆弱,他不眠不休好几日,直到此刻总算弄清了那是什么。
虽不完全一致,但勉强拼凑出的法阵显然脱胎于魆市那古老的还魂阵,将灵气驱动改为怨气驱动,并且,与江断云玉清峰所存手记对比更为古老。
结合文历所言,恐怕这就是他与江断云合作之事。
“忙完了?”
燥热的风沙带来急急的脚步,打断叶自闲的思绪。他只微微一笑,紧锁的眉头松懈下来,拍去掌中浮沙,回身道:“九十九阵钉打下去,暂且无忧吧。”
申柏宗才从雁平城回来,几日连轴转风尘仆仆,低声道:“伤势如何?”
“好多了,”叶自闲笑眯眯地摊开手:“赔款备好了吗?”
申柏宗一头雾水:“什么?”
“贵人多忘事啊!”叶自闲笑道:“烧了醋柳地可不得赔?”
“我去!?”申柏宗惊呆了:“没记错的话,是您老人家要我办这事的吧?怎么...”
“一码归一码,”叶自闲晃着手指说:“那毕竟是凡人的东西,我没钱。三十两,一分不能少。”
申柏宗噎了一下,深吸一气稳住呼吸,俩食指交叉,说:“一堆破苗子,十五两不能再多了。”
叶自闲重重地握住他的手:“成交!”
申柏宗一愣,早知道说十两...
“申大人爽快!”叶自闲咧嘴一笑:“出手就是黄金。”
“...我就多余来看你...”申柏宗咂咂嘴,冲远处打了个手势。
一位黑衣侍从很快跑至近前,三言两语交代了,申柏宗便抬手搭在眉骨上,不疾不徐地环视着初具规模的防风林。
一切都很好,除了那些一边干活一边偷瞄,不时窃窃私语的混蛋。
申柏宗冷冷地白了一眼。
“火是你放的啊?”叶自闲跟在他身后,从远处看,是个典型的陪领导视察之态。
申柏宗停在一株梭梭树旁,道:“火是我放的,尸体是受绞刑的沙匪,醉汉被我丢到西海边了。别管他回不回得来,有手有脚的死不了。”
他再次环视,注意到远处几个伪装凡人的天将,正随着他们的移动而变换位置。
“鸿酉元气大伤,养到昨日才有所缓和。”叶自闲低声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烈日灼烤着目之所及的一切,蒸腾而起的热气扭曲着远方状似无意回头的人影。申柏宗暴露在空气中的后颈刺痛着,犹如那天刺歪的一刀隔着时空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没有急着回答,也没有转过身来。
“你放心,我处理过了,他们听不见。”叶自闲说:“这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但那时候...”他没有把话说下去。
过了好一阵,申柏宗才回身看着他说:“辰一清炼成燔莲赤焰,是你促成的吧?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叶自闲大半张脸藏在笠帽之下,紧抿的唇线在热气中略显虚浮。申柏宗有些意外,这显然不是秋后算账该有的神情。
“燔莲赤焰是他自己炼成的,跟我没有关系。”他心虚得明显,又带点复杂的情绪,像是愧疚:“那时候我...受了影响,但并没有到失控的程度,鸿酉怎会突然力竭?还有异常的气象,你感觉到什么吗?”
申柏宗这才意识到他在说另一件事,紧绷的心弦略微松下,却也只有一瞬。
他盯着叶自闲重新绷直的唇线,直白地说:“极北的挖掘我已叫停,乐百七带人撤回盘龙峰。有龙鳞加持,转灵珠做掩护,行动隐蔽,族人都安全。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叶自闲已经听出申柏宗对刚才试探的肯定。
那场突如其来的沙暴不是他的错觉,形势的恶化令人猝不及防。
“不要阻止文历。”
叶自闲在笠帽之下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申柏宗继续道:“灵气与蒙初之气失衡已成事实。或许妖族靠着盘龙峰可以逃过一劫,可真到了那时,盘龙峰唯一的用途,只是不让妖族死在外边而已。”
他冷静又克制的语调与腾腾缭绕的热气格格不入:“现在连你也无法继续维持平衡,贺元君有天大的本事也难力挽狂澜。看着我们一个个死在眼前或许是你认为逃无可逃的结局,但那不是我要的。”
叶自闲狠狠别过头,说我没有。声音卡在喉咙里几不可闻,而申柏宗也再不可见他面容分毫。
“世间七百年,真身无影无踪。你既不肯取回力量,也不肯去找贺元君,甚至不肯告诉我缘由。很难不让人怀疑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申柏宗颔首:“时至今日,妖族无路可退。族里商定,待休养整顿后,”
他一字一顿地说:“顷全族之力,借阴兵东风杀入上仙界。”
火烧火燎的风像焰苗般呼呼低吟,刚刚卸车的树苗放在地上,码得整整齐齐。
日头正毒,工友三三两两聚在凉棚下休息,手里的笠帽不住扇动,依然有人时不时往这边偷瞄。而申柏宗带来的人马,悄无声息地用视线截断那些不怀好意的窥探。
若从远处看,二人更像训话的上司及挨训的下属。
在这件事上,叶自闲绝对承认自己活该。别说训,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也是该的。
艰难维系的平衡一朝打破,多年优柔寡断终于积重难返。
叶自闲重重地抹了一把脸,感到掌心洇出冰冷的汗液,他很清楚,积重难返的不止事态,还有这具肉身。
他不会死,但他们会。
漠县午后的阳光一如既往的惨白,剧烈抖动的睫毛连带着视线飘忽不定。
目之所及有一阵模糊,像隔着裂纹密布的琉璃,冰冷而鲜红的液体滴上手背,叶自闲才意识到指尖已将一芽新叶搓成了绿泥。
叶自闲迅速低下头,以笠帽遮掩动作。
“真身...”他快速将染红的丝帕揣进怀里,问:“如果上仙界也没有呢?”
申柏宗毫不迟疑:“死而无憾。”
“你让鸿酉传话,要为一隅容身之地而战。可若此战毫无把握,你我与罔顾人命的文历又有何异?”
“更正一下,”申柏宗揶揄道:“主要是你,我可不想拖着族人去死,无可奈何之下拼死一搏罢了。顺便说一句,这不是打商量。”
这话激得好不容易压住的气血再次翻腾,叶自闲忙不迭捂住口鼻,那血凉得浸骨,很快便浸透丝帕。
申柏宗噎他纯粹为发泄不满,但见丝帕一角倏地红了,顿时大惊失色:“怎么...”
“别看。”叶自闲说:“别忘了你的身份。”
他也不抬头,就这般掩着口鼻继续道:“我一定会阻止文历,这也不是打商量。从最初溟咒摄魂到如今还魂阵结合伏兵阵,他必然还有别的目的。就算这是东风,也不是这么借的。”
申柏宗冷哼道:“气脉失衡,仙界毫无作为,妖族还能存在几年?生死关头,你别想叫我退回盘龙峰等死!”
“我并非此意。”叶自闲深吸一气,放缓了语气:“待文历发难,上仙界所有的注意力都会聚焦于此。你该做的并非去蹚阴兵之浑水,而是去梧苍山。那有一条前往混沌兽澪夜所镇守气脉的通道,然后,”他略作停顿,道:“把澪夜带去盘龙峰。”
申柏宗目光一凛:“绑走混沌兽?!”
“嗯。”叶自闲收了丝帕,吸吸鼻子,拧开水壶随意冲了冲黏糊糊的手,若无其事低声道:“妖族的困境归根于蒙初之气对真身的依赖,如今气脉失衡,危机与生机各占一半。你、我,加上鸿酉,将蒙初之气从气脉中分离,以盘龙峰为核,建一个独立的妖族能量源。”
“当然,把握不大,最多五成。但与之相比,上仙界有贺元君,有六大圣仙,还有辰一清和十万天将,突围机会有多大?是否有足够时间寻找真身?这些你自己考虑。”
在手握阴兵的前提下,突围乃至占领上仙界不过是时间问题。但申柏宗明白,致命问题是没人知道六百余年没出手的贺元君如今到底是何等战力。
一旦出手协助文历,就等于暴露妖族咽喉,那将成为孤注一掷的死战。
可如今叶自闲给出另一条路,一条撼动世界运转根基,彻底改变妖族未来的路。
而这条路,有五成机会。
他根本没得选。
“盘龙峰为此而建,是吗?”
“是。”叶自闲直言不讳。
无可否认,文历作乱可牵制上仙界,气脉失衡让剥离蒙初之气不再是天方夜谭,加上申柏宗觉醒回归,一切隐秘凌乱的变化缠杂着催生出天时地利人和。
可申柏宗太了解他了,盘龙峰建成百年有余,时机并非举棋不定的唯一理由。
远方传来一阵喧嚣,载满树苗的马车再次停驻,干劲十足的工人有说有笑地围上去,似乎不再有心思理会这边发生什么。
叶自闲特意抬起帽檐往人群看了一眼,似乎没有特别在看谁,而是望着那片防风林地中最普通的场景,说不出的怅然。
申柏宗恍神了,很快又拉回思绪,说:“你怎么办?这几日连石头也没用了吗?”
“不用担心,”叶自闲扶着帽檐转过来,申柏宗这才留意到他拇指上金黄的光泽。
“有辰一清在,轮不到我出手。”他倒是气定神闲:“绑走澪夜是个大活儿,鸿酉会去帮你。但在此之前,得先送它进去,它需借助澪夜之力恢复,你也需要提前布局...”
“你手上是什么?指环为何戴在拇指?”
叶自闲一愣,说:“韘不是戴拇指吗?”
“这是韘?”申柏宗指着那威武霸气亮噌噌的指环说:“哪有人用黄金做韘的?哦对了你不是说没钱?怎么...”
“这不是黄金,是黄铜...”叶自闲麻溜地取下指环揣进怀里。
申柏宗生生给气笑了:“我活了多少年,是金是铜十里开外瞄一眼就知道!诶,你以前从来不戴这些东西...”
叶自闲不耐烦道:“正事说完了吗?问东问西的。鸿酉在幽墟恢复太慢,你到底去不去?”
一提鸿酉,申柏宗立马回首眺望远处模糊起伏的沙丘,故作镇定道:“燔莲赤焰烧不死文历,却没那么容易恢复;九十九阵钉更没那么容易破。至于你,我就不矫情了。既叫我去,想必诸事已有盘算,说吧,何时动身?”
“越快越好,”叶自闲说:“今夜我带鸿酉去接你...”
“好,就这么定了。”申柏宗郑重地点头,全然一副领导首肯的架势,随即话锋一转:“那不伦不类的玩意儿哪儿来的?”
叶自闲蹲下身,抓着沙子往树根上浇,嘀咕道:“说了是韘,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砸破了天,白光横空而出,像一道巨斧,毫不留情地劈开天边绵延的沙丘。
晴空万里,烈日依旧当头,雷声滚过,闪电于天幕织出一张诡异的网,久久不散。
“那是...”
笠帽掉落沙地,画出圆弧,叶自闲在大风中汗湿了后背。
那是穆彤与乔桐林出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