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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八十五章 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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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大病初愈的吴坊主在沙暴最激烈时听见急促的锣声,紧接着听清弓手的嘶声喊叫后,两眼一翻直挺挺的倒下,不省人事。
“文历在你家将军身上没讨到便宜还折了魂鴟,随时有可能再来。”叶自闲对吴元道:“你带人外围警戒便是,这里交给我。”
“可是...”
“他要你跟着我嘛。”叶自闲轻笑道:“你也很清楚没这必要。”
吴元想说这与必要性无关,我领了命就得办。可一个字没来得及说,外围林部发来急报:一支训练有素的清鬼小队正在急速靠近。
叶自闲显然也听见了,但从表情看,无论来者的身份还是反应速度都没能让他感到丝毫惊讶。只将视线越过吴元,投向屋外迷蒙的风沙之中。
“叶捕快...大将军不在,文历怕不是冲他来的。”吴元略微沉吟,直言道:“是来找你麻烦的吗?”
叶自闲耸耸肩:“我一个小捕快,哪能跟这些大人物扯上关系。”
吴元脸一僵,心道我信你个鬼,身旁便闪过几道人影。
是顾琛带着主簿乔桐林、师爷禾祎齐头挤进了屋子。
“死者是洛县人,”顾琛与吴元错身时匆忙点头算打过招呼,禾师爷展开名册,乔主簿快速往那上边点了点,顾琛便接着说:“醋柳地招工招来的,昨夜喝了不少酒,沙暴来之前在屋里撒酒疯,吵醒了几个工友,闹到最后是他自己摔门走的,谁知道...哎...”
乔主簿看过名册,又抽出一张通行文书存根咂嘴道:“好好的醋柳种下去没几天遇特大沙暴不说,天杀的醉汉非跑这儿点旱烟,把自己点着连累一片醋柳全烧成黑炭。我漠县真是倒霉透顶!”
禾师爷收了名册愁眉不展:“老爷们商量商量,吴坊主那边怎么...”话说一半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惊恐地捂住嘴。
为便于指挥救火,他们身处醋柳地旁一间石头屋子,而这屋子与吴坊主家仅一墙之隔。
这话说完,那墙后便炸起嚎啕哭声:“我滴亲娘诶!这是要了我滴命哎!”
昏厥了大半天的吴坊主醒得很是时候。
叶自闲瞄了一眼门口,见吴元不知何时走了,便神秘兮兮地朝几位大气不敢出的大人勾勾手指,几颗脑袋凑一块儿,他低声道:“眼下安抚好吴坊主比什么都重要,别管醉汉是不是漠县人,顾大人登门先拿个态度出来;禾师爷去找代琮拿到醋柳商人具体的联络方式;至于乔主簿...”
叶自闲缓了口气,又说:“吴坊主提过,这醋柳是从西策玏与察呿尔两邦互集上买来的,互集离漠县二百里,乔主簿回衙门,照五人结伴的标准,算算往返时日及花销...”
这还没说完,那三颗脑袋就像坛子里的腌菜,全无筋骨的耷拉着,唉声叹气。
“小叶啊...”顾琛说:“不是不想留住吴坊主,来的路上咱们初略合计一番,大家伙辛辛苦苦筹来的银子刨去防风林树苗补种、城墙道路修缮以及劳务工银,实在紧张。你瞧近日这天气又是雹子又是沙暴,桩桩件件前所未有,那剩下的几两碎银可不得留作应急...”
“叶捕快,”禾师爷急了,压着嗓子说:“你劝劝二位大人吧,劳务工银是拖不得,但这都什么时候了,防风林树苗、公共修缮不可以放一放吗?先把醋柳苗补上才是当务之急。要能留住吴坊主,往后日子才能好起来啊!叶捕快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叶自闲看顾琛那苦大仇深的样子,便感叹他真是过于老实了。不止他,就连那乔主簿也是做人做官都不圆滑才会到漠县来。转念想到为救儿子掏五十两银子不算完,现场再加二十两的巧正辛夫妇,想到一出手就是三十两黄金的历参军,又觉得二人实在可怜。
他默了一阵,听着隔壁吴坊主哭天抢地,忽的轻松一笑道:“顾大人不如想想这件事若落在解县巧大人身上他会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顾琛嗫嚅道:“一哭二闹三上吊呗...”
“那我问你,”叶自闲又笑道:“这回那几个同川大师傅,你是怎么让李知州掏银子的?”
顾琛一愣,撇开了脸。
“事实证明李知州就吃这一套,”叶自闲说完禾师爷狠狠点头。
“你瞧不上撒泼打滚、溜须拍马,你一心为民要做实干的官,却还要读书人的体面。”叶自闲掰起手指头数着:“漠松洛解合滦归,孜州有七个县呐,李知州每天睁眼就是银子怎么来,银子怎么分,这边多点那边就少点。你都切身体会了什么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怎还这般拎不清。”
顾琛耳根一下子红透了;乔主簿怀疑他指桑骂槐,低着头不说话;禾师爷倒觉得这话说得虽痛快,却有些重了。
顾大人好歹是上级,哪有一个捕快这么说顶顶顶头上司的?想说两句缓和气氛,又被一句‘给我要银子去’顶回来了。
“你也知道先有雹子后有沙暴,将来指不定还有什么。这时还只盯着兜里那点米有什么用?”叶自闲脸上带着笑,声音却冷了:“实干不是闷头只管手上事,也不是打碎牙和血吞,更不是两手空空两兜漏风就能做到的。在李知州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就丢了尊严弯了脊梁?搞错了!圣贤书撑不起你的脊梁,漠县遭了灾的百姓、未来几代人的储米缸才是你的信念所在!”
“去,先安抚吴坊主,让他安心养着,醋柳地漠县赔。”他拍得顾琛一激灵:“禾师爷拟文书,情况怎么严重怎么说,然后你快马去同川,上回怎么要银子这回就怎么要,你不能指望我一辈子。”
顾琛那脸一下就白了。
对他而言,前面的话再怎么重,远不及这最后一句来得狠。
怎么就成指望了呢?
辰一清老说他压榨叶自闲,他却把那看成旁人不懂的同甘共苦、并肩作战。可等当事人亲口把话说出来,才惊觉平日里那点夹带私心的嘘寒问暖算什么甘?
本该是受人香火的神仙,可这都过的什么日子?
几年前是叶自闲挨了那么多箭救下他一家四口的命;这些年又是叶自闲东奔西跑维护着他幼稚且盲目的自尊,全他妈是苦。
这...怎么就不是指望呢?
乍一回想已是羞愧难当,顾琛闷头站那儿憋不出一句话,禾师爷率先回神,一把将他拽出门,说:“就这么办!顾大人,时间紧迫,咱们先去隔壁!”
乔主簿听过前半截黑了脸,自觉几年主簿生涯,鸡零狗碎的杂事真真磨灭当初进士及第的一腔热忱,叹无人赏识,恨生不逢时,瞧不上这个看不起那个,即便这小捕快事事利落能力非凡,在他眼里也是个没读过书的莽夫;再受流言蜚语加持,表面恭恭敬敬,心里向来用鼻孔看他。
可一句‘圣贤书撑不起你的脊梁’有如当头棒喝,敲得他五味杂陈。
他读书是为高人一等吗?是为得众生仰望吗?
永远有官大一级,永远有望尘莫及。
他从圣贤书里看见理想与远方,而漠县这些庸俗的小老百姓却只能看见他和顾琛的背影,指着俩‘父母官’给他们世世代代吃沙子戳毯子没银子的生活带来那么一点点不一样的东西。
可你要问他们要什么?
要事别太多活儿别太累,银子还多;
要漂亮媳妇俏闺女,大胖小子大马车;
要过年能吃上青菜白米,多放一捆鞭炮多打二两酒。
愚昧庸俗短见麻木是这片黄沙之下不变的底色,就连事关自身安危的防风林,也是靠着稳定持续的日结工银吊着积极性,若拖延一日,便罢了工,围着衙门要吃人。
乔桐林的一心为民早被这些人连肉带骨嚼碎了渣都不剩,他不止一次觉得这地方没救了。
可现在,他想起最初踏上这片黄沙时,要带这些人走出去的决心,突然感到自己错了,错在不会变通。
他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可却是这些庸俗小老百姓见过的最高山峰。
他们不知道远方,不肯去远方,那他们做官的就把远方带到百姓跟前嘛!
乔桐林回过味来,暗骂自己不是个东西。既仰仗叶自闲,又藐视叶自闲,可人家在做什么?漠县有他乔桐林和顾琛才是真倒了大霉!
他膀子夹着文书,羞愧得抓了两手汗;脑子指挥着嘴巴说谢谢,心里那点虚浮的官威还在作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极不自在地拱拱手,转身要走又被叫住了。
“去互集的人...”
“我带队。”以为叶自闲又要冲在前头,他便抢了声:“向吴坊主表态也不能停在嘴上,顾大人自然不能去,我来带队亦足以表示漠县留住醋柳地的决心。”
他说话时强压着满腔激昂,以至于声音有些颤抖。
叶自闲尴尬地挠挠额角,扪心自问也没说什么呀,这不温不火的人怎么就要哭了?
行吧,读书人是这样的,敏感又脆弱。他安慰自己,清清嗓子说:“我的意思是,你把东街那姓穆的小子带上,他人机灵,又肯吃苦,最近四处寻活儿干...”
乔桐林蓦地一愣,刷脸塞人?我才刚找到人生方向,这就要被腐蚀了?
“关外尚有中金叛军流窜,那小子可能打了...”
乔桐林想起昨夜为何熬了一宿,心里默默拟出几条路线,可无论怎么走都绕不过危险地带...
“当然比我能打,孩子年轻,要是打高兴了,单挑一营人马也不在话下。至于银子嘛,乔大人您去找他聊聊?”
嘛...
乔桐林心道,叶捕快思虑周全,也是为安全着想,为漠县着想,为醋柳苗着想。这怎么能叫腐蚀呢?我真狭隘。
当天夜里,顾琛只身快马,嗵嗵嗵的上路了。
穆彤将宁从风托付给叶自闲,麻溜地背着行囊跟乔桐林出发了。
醋柳地的火灭了,漠县外围的结界激战两轮也消停了。
叶自闲回幽墟泡灵泉,黎明时分醒来抻了个腰。
有几个住在防风林公棚的人见过他闲逛似的穿梭在东倒西歪的林地。高的那个操着外乡口音问这人谁?胖的那个用漠县话说,远近闻名的男狐狸。外乡人恍然大悟,哦,是他呀。矮的那个凑过来说,西街瓜叔曾见过他挨了一刀,就在这儿。他作势从脖颈到心口斜拉一掌,第二天竟然一点痕迹也没有,确实是有点法术在身上。拉倒吧!胖的那个往地上啐一口,还法术,那是神仙才有的东西。男狐狸是妖精,吸两口顾大人的阳气不就还原了?
夜色渐弱的苍穹在这里吞没了他们的笑声,在雁关外吐出凄凉的呜咽,企图以幼相逼入关的中金叛军,像一串蚂蚁,正缓慢地向大漠撤去。他们的足迹很快被黄沙掩盖,而依旧严阵以待的禁军脚下,只有几具瘦骨嶙峋的妇女孩童尸首。这是他们来过的痕迹,但很快也会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