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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八十四章 气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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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辰一清神志尚不清晰,脸颊手臂的伤口一一浮现于肉身渗出血来。他连看也不看,趔趄着冲进院子,风沙刮得他步履蹒跚,房屋、大地轰隆隆震动着,他半身探入魂鴟遗留的火焰,将昏厥的叶自闲拉出来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冲回寝屋,用身体抵住摇摆晃荡的门板。
肆虐的风沙,哭号的风声,瓦片跌落劈啪作响,一切的一切混乱着喧嚣。
他的心脏剧烈撞击着胸膛,耳膜嗡嗡响,来不及查看叶自闲伤势,人已经跟着瘫软下去,重重跌坐在地。
怀里的人还在灼烧,面颊的烧伤边缘蠕动着香线般的红痕,伤处愈合一层,再被灼穿一层,淡红色的血混合液体渗出又干涸反复交替,他眉眼细微地跳动,浑身散发着浓郁的天宝香气,仿佛真的是一笼珍贵的香篆,红痕燃尽之时,便只剩一触即散的粉末。
辰一清手足无措,他从来不知该如何驱散燔莲赤焰的余威。
他想把叶自闲抱到榻上,却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鸿酉!鸿酉!”
鸿酉的现身令人意外,它不知为何变成了一只圆滚滚的雏鸟,一身灵光四溢的绒毛尖端还泛着通红的微光。
即便如此,它还是在见到叶自闲的瞬间叼起石头团起身子,玄黄星盘飞旋着爆出灵光,阴燃的火线终于在仙灵压制下一点点黯淡。
风沙不断灌入寝屋,辰一清把叶自闲按进胸膛,后脑抵在晃动的门板上剧烈倒气,直到他反手拍拍墙面,破损的窗框闪过金光复原,嘶吼与啸叫被隔在外边,才足以听清他翕动的嘴唇在说些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里面,我不知道...”
他的伤口在流血,却感觉不到痛,一种奇特的、飘飘然的感觉突然降临,莫名的幻象在眼前闪动,无尽的阶梯、修长的投影,铜镜般的湖水反射着无垠的蓝天,那里漂浮着好几个太阳,蓝的绿的红的黑的。
那黑色的太阳无声变大,不是由远及近,而是眨一次眼,它便大一寸,好像要吞掉蓝天...不,那是一张布满利齿的深渊巨口。
辰一清从恶寒中惊醒。
玄黄星盘啪嗒掉在地上,石头飞进墙角不再动弹,鸿酉圆润的身躯虚闪几下彻底消失。
灵气顿失,他的心又提上头顶,即刻默念进幽墟的咒文,冰凉的手指却按上他的嘴唇。
“嘘...”叶自闲懒懒地说:“我好痛啊。”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辰一清环紧双臂,颤抖的哽咽倏地被打断。
“...那火...真的好痛啊...”
黑暗中,辰一清用指尖为他修复面颊,贴上双唇的刹那,双耳模糊不清的嗡嗡声冰冷的嘹亮起来——凶手近在眼前!
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却在唇舌纠缠时意识到一件无比重要的事。
文历知道。
风暴的利爪企图撕碎强韧的窗纸,漫天木屑与风狂欢,走街串巷尽情屠戮。黄沙摩挲,凡物碎裂之声响彻天地,墙体摇摇欲坠,门板轰隆隆响着,那结界在狂风中不断扭曲、变形,脆弱得像个随时会粉碎的肥皂泡。
辰一清仿佛看见锁链加身的叶自闲,看见仙尊用一百种方式押着他走上刑场,谁让他是天底下唯一能对叶自闲行刑之人?然后他就看见满天飘散的仙灵渐渐隐入尘埃,与师父的最后时刻一模一样。
他在结界中的害怕变成了恐惧。他在恐惧中倾其所有的不止仙灵,还有永无止境的祈求与愤怒。
叶自闲几乎是被仙灵呛醒的。
睁眼的瞬间已然感到事态紧急,可辰一清疯了一样不肯放开。他忍无可忍,举起拳头就要砸上去,却落得个手腕交叠被反钳身后,筋骨酸痛动弹不得的结局。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刺激到辰一清,使得这家伙一手钳制一手托着人就这么呼啦啦起身了。
叶自闲见机后仰闪避,想法是好的,可神经还没反应过来身位已换,他被重重地抵上门板,从小臂到肩头一路火花带闪电,疼痛与酸麻使他不自觉地弓身蜷缩。谁料竟又给了辰一清跻身的契机。等他回过神来,那只手臂依旧托着他,扎实的下盘带来的支撑使他呈现出一种稳当却危险的坐姿。
叶自闲本能地往后躲,但身后门板持续不断的推力却让他无处可逃,只能蜷腿挪动妄想找个着力点一把溜掉,辰一清就在这时犹如受天雷一劈,闷哼着埋进他的颈窝嘶嘶抽气。
“我手麻...”叶自闲嘟囔着埋怨。
“你别动!”
“怎么...”
辰一清握着拳头往门板锤去:“非得动就换个地方,动嘴不过分吧?实在不行动手也...”
“靠!你在说什...”
叶自闲的注意力从麻痹的双手转移,又在警铃大作中僵硬的强行转回手上。
某些记忆令他太阳穴紧绷起来,在尽快结束还是掐灭源头之间快速斟酌,却意识到要结束根本没有‘尽快’的可能,如下军令般吐出两个字:抬头。
一开始,辰一清的心跳明显成倍加快,噗通噗通的,极近的距离令叶自闲心口产生离奇的共振,如果他是个上了年纪的凡人一定会原地猝死。
叶自闲从没主动过,高频心跳又让他几乎是吊着一口气在操作,以至于整个过程不那么流畅,但好歹口对口把净元清灵咒渡过去,最终如愿实现‘尽快掐灭源头’。
“开了眼了,”辰一清冷静了,想笑更想哭,顺手往门上拍了道符,见那门墙服服帖帖不再晃动,便老老实实把人托起来颠了颠:“灵光下回可不能这么闪,成吗?小叶公子?”
肩背离开门板,叶自闲两臂连酸麻也感受不到,更别说动了。只好无奈地垂手无奈地说:“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有心思...”
“嗐!”辰一清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作为一个身体康健,不到八百岁的青年,打完架不都这样?你不是吗?”
叶自闲噎了一下,分神掐指一算八百岁叫青年,那他这好几个八百岁的该叫什么?
但这种胡扯根本没有尽头,遂把脸一拉,严肃道:“这场沙暴不对劲,恐怕气脉有异。你赶紧回上仙界看看是什么情况。”
辰一清心不在焉地嗯嗯着,潇洒转身,坐上架子床将他在腿上放好,埋头替他梳理双臂血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雷陀圣仙在呢,他都不急我急什么。照上仙界的规矩,自然气象不可干涉,而雷陀殿有一尊普世万方仪,但凡气脉异动,这玩意便会发出预警。以极端暴雨为例,从收到预警到处置完毕,恐怕那雨云都没聚起来就完事儿了。
就说柏崂山那次,即便事发突然,雷陀殿也来得够及时,要真是气脉异动,漠县哪能这么静悄悄的。
辰一清替他活动手指,有些乐在其中的味道。又问,你想想凡间多少年没出现过奇异天灾?要算起来,倒真是雷陀圣仙楚焯文的功劳。
叶自闲听罢面露不解,说这什么仪我怎么没听过?
他只管说话,却没注意辰一清跟过电似的颤了颤。
普世万方仪。辰一清佯装无事,挠挠头说楚焯文本就是雷陀殿九墉山大弟子,除了修行就爱鼓捣些旁人看不懂的玩意儿。大概五百年前吧,楚焯文弄出这东西,前任雷陀圣仙带着试验一百多年后,便将楚焯文推到仙尊面前,欢天喜地指着人说:他,雷陀圣仙。说完当即拍拍屁股云游去了。
辰一清悄摸瞄了一眼,见叶自闲神游物外,也不知听没听,心里便嘀咕:四五百年前我正为晋仙试炼没日没夜的修行,你在哪呢?万真山静修?还是漫天遍野找真身?
靠...好想知道啊...
缓下神色,捏捏他的手掌问:“好些了吗?”
叶自闲恍然回神,甩甩手活动活动肩膀,道:“好了好了,起个法的事,干嘛这么费劲...”
“我乐意啊。”辰一清笑起来:“好了就躺下运转灵气,要么回幽墟泡灵泉去,什么时候溜进法阵的等我回来再问你。”
叶自闲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应了。等人被塞进薄衾,才如梦初醒般问辰一清要去哪。
“不是叫我回去看看吗?”辰一清一身金光唰唰的,又光鲜亮丽起来:“乖乖等我,去去就回。”
“哦,”叶自闲打了个哈欠:“那你去吧,我睡会儿。”
辰一清满脸笑容跨进法阵,抬手连上神识。
“大将军!怎...诶等一下...”律阳气喘吁吁,听起来似乎很忙。
说话间辰一清已置身上仙界大门,当值守卫礼还没行下去,他已经跟阵风似的刮过去了。
远远见着雷陀殿彩云飘飘一派祥和,那股子焦躁劲腾地蹿起来:“要我等多久?”
律阳忙道:“淮州晋州一带突发石洪,老吓人了。雷陀殿没发预警,与气脉无关咱们不能用仙法,这会儿、嘿!徒手救人呢!”
辰一清微微顿下,又问:“同杰呢?”
“上山顶去了,”律阳道:“上头垮了半匹山,埋了两个村子。”
“你好好跟着他。”
玉阶两旁的仙员见他靴底踩着火星子,低头的低头,转身的转身,就连方才还为公事差点掐起来的死对头,这会儿也凑一块有商有量,眼角却都有意无意地瞥着,见他进了雷陀殿,当即松下一口气心领神会:今日轮到雷陀殿遭殃了。
“不是!”律阳叫起来:“大将军别打发我去风督司!我还没好好伺候您老人家...”
“说什么呢千金不换律小阳,打发穆彤也不打发你。”辰一清大步流星穿过前殿,仙员遥遥作揖:大将军有何...‘贵干’二字落地时,这位贵客已经穿过了花园,碰得仙枝乱晃,却连个背影也没留下。
他说:“告诉我,去哪能找到文历?”
辰一清做事历来风火,连开个门也是惊天动地,咣当一响,满屋漂浮的机巧器件叮叮当当分作两边,让出那道的尽头站着个人,正回头看过来。
雷陀圣仙楚焯文年轻,一只扁圆的琉璃片搁在左眼前,琉璃片镶着鎏金细框,一边架在秀挺的鼻梁骨上,一边挂着的鎏金链子正随着动作摇晃,闪起细碎的星芒。他和那几位老辈圣仙截然不同,话少没架子,性子还慢,大多时候瞧着更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他这会儿正拿着什么工具弓身鼓捣一座巨大的仪器,似乎花了几个瞬间辨认这位突如其来的贵客,才慢悠悠地开口:“大将军有什么事吗?”
辰一清本打算直奔溟泠地府找莫世棠要文历,但秉持良家夫君‘听对象的话才有好日子过’之原则,还是将叶自闲的嘱咐提到最高优先级。
他赶时间,是真看一眼就要走,多一眼都不干。但听律阳在吭哧吭哧徒手救人,心里又生出点疑惑。
长腿一迈,咣咣走过去拱手行礼,打量着普世万方仪说:“圣仙可知孜州沙暴,淮晋两州石洪?”
楚焯文看着他,半晌才噢了一声。
辰一清又问:“没异常?”
“没有啊。”见他绕到普世万方仪后方,楚焯文埋头做事,手里工具扭动着什么机关,吱吱唧唧的声音便响起来。
“那你在干什么?”辰一清探过头来:“别是这玩意儿坏了!”
“大将军说笑了,”那声音停了,楚焯文又拧了两下,似乎很用力:“你看啊,这乾六与戌四五仙灵运转通畅,摩坤孔与北三轴虽有细微偏差,但尚在可控范围内,再说这标尺...”
辰一清看着纵横穿插一团乱麻的铜条,脑子立马达成死结,急道:“打打打住...你就告诉我气象变化确与气脉无关?”
“是啊...”楚焯文神色莫名愣怔一瞬,随后捏着那工具窘迫地直起身来:“那个...大将军能不能帮个忙?”
“说!赶紧的我忙得很。”
“帮忙把万方仪抬起来。”
“......”辰一清目瞪口呆的起了法:“楚圣仙、楚大人,您不会连这个...”
“不行!”楚焯文惊道:“用仙法会影响仙灵运转,只能靠力气...”
辰一清嘴里行行行,抓着两只看起来像把手的东西,万方仪便轰隆隆离了地。
刚想问什么,当啷一声脆响,接着便是一串骨碌碌的滚动声。
“......”
“......”
楚焯文扶住琉璃片,盯着脚边的柱形铜钉沉默不语。
辰一清喷出一口火苗:“还说没坏!我去,你到底行不行...”
“大将军再抬一会儿,”楚焯文不慌不忙捡起铜钉,顺势躺万方仪底下去了:“真没坏,不信我装回去你看有没有反应嘛...”
好一阵了,底下吱啊—吱啊——慢悠悠地响,楚焯文躺得四平八稳颇为优雅,辰一清却急得脚趾紧扣,脸色发绿,咬着牙问:“怎么还没好!”
“好了。”
“还不出来我放手了!”
“等我再拧拧这边。”
“......”
吱呀——吱呀——那声音又响了一阵,楚焯文终于悉悉索索地爬出来,拍拍安静依旧的万方仪说:“你看,没预警吧。再说,仙尊和几位圣仙正于淎泽海域处理气脉,就算万方仪失误,仙尊总不能失误吧。”
辰一清没想听他说,往门口走了几步,又掉转头来:“淮晋两州石洪未停,怕是要死不少人,你就不能出手调理调理?”
“啊...”楚焯文一脸为难:“既非气脉异动...”
辰一清摆摆手扭头走了,楚焯文还慢悠悠地说着:“这得请示仙尊,可现在神识连不上...”
咣当!门几乎是砸上的。
楚焯文默了半晌,取下琉璃片擦了擦,嘀咕道:“怎么就掉了呢?”一挥手,天顶垂下两条链子,勾着把手吊起普世万方仪,他又钻到下边去了。
“吴元!情况如何?”辰一清风驰电掣,玉阶道旁的仙员老远就能感受到一股焦灼的热流呼啦啦窜过去。
“还...还成!”吴元听起来也没闲着。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还成是什么意思!”
“沙暴还没走完呢,这会儿烈日当头,风沙烫得跟滚油似的...”
“那就是不好啊!”辰一清没好气道:“什么时辰了?叶捕快呢?”
“刚过未正,叶捕快他...”
吴元咽了口唾沫,心虚地瞄向身侧。
只见叶自闲偏着头笑嘻嘻地看他。奇了怪了,明明笑得亲切和蔼,吴元却背脊发凉惊悚地生出命不久矣之感。
“叶捕快他...”吴元在神识里重复一遍,叶自闲就在这时冲他扬了扬下巴,笑眯眯地示意‘说呀,告诉他叶捕快在哪’同时,那嘴角勾起的弧度像一把夺命弯刀。
吴元仿佛看见那上边挂着自己新鲜的血。
“不知道啊!我在防风林没看见,叶捕快没跟大将军一起吗?是不是还在家里休息呢?”他严肃郑重的答完,叶自闲寒光四溢的双眼便成了两弯新月,眼尾甚至蹦出两朵赞许的小红花。
吴元额角滑下一滴汗,太可怕了,不自觉就...等等!
他怎么能听见神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