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贼不防》知心银耳

53、第 53 章

　　第二天，到了约定好的日期，常适也重回片场。
　　定妆照早早拍好了，李平辛又确认了一遍当日造型，保证妆容无错。

　　常适面无表情地等待着化妆师给他做妆容细节，他这个角色要把面部轮廓修得凌厉些，常适柔和的皮相都被阴影粉削进去了，高挺的眉骨扫得面上一片捉摸不透的纱。

　　章靖见他，感叹一声：“真有本事，跟当年一点不一样了。”
　　“他毕竟也长大了，”李平辛笑笑，常适今年已经毕业，短短三年一晃而过，“本身皮相也比那个时候紧了，再一化妆，判若两人。”

　　常适这个角色叫罗简，穿得素净，在李平辛的设定中，罗简的人生是很空荡的，他找不到活下去的目标，父母双亡后他也只能靠复仇活下去，如果放弃了复仇，他就不知因何而活，于是在外形上选择了最为单调的基础款，洗得软旧，干净又简朴。

　　导演组在这边闲谈，常适完全做好准备，也就来给他们看看，他摆了个标致的微笑，询问：“可以吗？李导、章老师。”
　　李平辛把他前前后后看了眼：“可以，我们走个戏，然后开拍吧。”

　　第一幕是罗简在求职途中得知母亲死亡的消息，李平辛跟常适再次确认了一遍人物感情，随后拿激光笔对着场内点了点，从监视器这边确认位置，就让周嘉束领他去走位了。

　　常适试了一遍，非常完美，周嘉束那边确认摄影组无误，喊下了那声“开拍”。

　　罗简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母亲对社会变故也不太懂，罗简的一切选择都是源于听说，听说学什么专业听说去哪个城市，他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而等他毕业时，高中时如日中天的行业也开始走下坡路，他的求职并不顺利。

　　这天正是下午，罗简揣着简历从一家公司走出，从人行天桥上通到道路对面去坐公交，炽热的阳光照得他额头汗珠细密，兜里的旧手机突然开始振动，他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掏，结果怀里没封好的文件袋一个倾斜，连着数张白纸也翻飞落地。

　　他单膝跪地，一边捡起自己的纸质简历，一边接通了电话：“喂？”

　　“您好，是罗简先生吧，”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平淡的女声，“这里是市第一医院急诊抢救室，您的母亲曾忆梅女士在下午两点十七分突发急性心衰，现在正在进行紧急抢救，请问您方便现在赶来医院吗？”

　　烈日金灿灿地照耀大地万物，把他的侧身裁出了一个昏暗的剪影，连着人一同吞没了，罗简张了张嘴，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把他的简历收好，在怀里稍稍理顺，点下头：“我知道了。”

　　李平辛很满意，喊了咔，又转头去看章靖。
　　章靖也毫无异议，鼓了掌，再拍一遍保了一条，大家再开始准备下一幕。

　　李平辛很擅长拍画面，美感设计得很微妙，连章靖都啧啧称奇，缺陷就是他的节奏不好，很多画面单拎出来是美的，组合在一起却很难看下去。
　　他自己有点苦恼，章靖倒是觉得正常，毕竟是第一次把控，尽可能把自己这么多年拍商业片的经验教给他，又不去干扰李平辛的自我创作。

　　拍到下午，周嘉束和制片一起安排了放饭，艺人团队也跑出去拿外卖。

　　常适和他现在不说闲话，但只要是对方在片场的日子，他还是会来找李平辛吃饭，点上几个李平辛喜欢的菜，美其名曰一起吃菜色多。

　　场记叫席敏，是制片主任朋友家的小孩，年纪很轻，带进他们导演组干干活。

　　席敏和周嘉束两个清澈愚蠢的应届生本来对上下级观念就不敏感，加上李平辛脾气软好说话，没两天就熟得跟同学似的，之前李平辛顺手帮她削了个梨，从此以后她居然还真敢给导演组买完水果之后让李平辛帮她削。

　　“今天削桃是吧，”李平辛气笑了，无奈接过，“你这么大人了，水果都不会削？”
　　“不会啊！在家都是我妈妈切好端给我的！”席敏完全不害臊，“谢谢李导，李导你最好最善良了！”

　　“你这习惯别带到下个组，换个导演真会骂你，”李平辛叹了口气，又问其他人，“还有谁吃，我顺便削了吧？”

　　年纪大点的几个工作人员稍微有点眼力见，当然不敢让他削桃，周嘉束倒是递了一个过来，蹲在他旁边盯着他看：“平辛哥，你能教我削水果吗？我都不会。”

　　李平辛本来想说家里连猫都有阿姨照顾的富二代怎么还要学这个，想想会总比不会好，也就开始教他：“你抓着这个桃，像这样下刀，然后摁着慢慢转转转……”

　　恰好，常适和团队也拎着餐来了。
　　常适一低头看见李平辛一个总导演在给下属削桃子吃，这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蹲着，近得脑袋都要凑到一起了，心里一股无名火，冷嘲热讽一句：“李导真会削水果。”

　　李平辛想起那时在常盛家他问常适要不要吃苹果，心头一震，连带着手也抖了，锋利的水果刀突然变成常盛抵在他脖子上的威慑，把他的拇指吓得鲜血淋漓。

　　血一滴，常适和周嘉束都吓懵了，常适大步跨上前去抓李平辛的手查看情况，指腹碰到手背的一瞬间，李平辛害怕他一会要发现他手腕上的疤，他没法解释，迅速把手往身后一抽：“没事。”

　　周嘉束忙不迭道歉，又飞快地找来创口贴，递给李平辛之后反复说着“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李平辛只得安抚他：“没事，我自己失误了，不怪你。”

　　只有常适的手悬在半空，整个人僵持着，难以置信地看向躲闪他的李平辛，到最后也没得到一个对视。

　　“……算了，”常适小声念了句，自顾自起身朝团队的人走去，“把那个虾放这，我们自己回车里吃饭吧。”
　　巧巧不懂他怎么突然又要跟导演组分开，还是招呼助理照做，几个人又哼哧哼哧回到车里吃午饭。

　　大家稍稍修整，临到下午，该是拍常适的下一场戏份了。
　　李平辛叫他过来讲戏，他这个总导演做得有些累，其实不光是常适，任何一个演员在他这里都能获得总导演指着监视器亲自讲戏，看都给导演组看累了，周嘉束除了调度工作之外几乎没做什么。

　　常适在他身边一坐，听李平辛讲完戏份，等待场上其他部门的准备工作。

　　只是，在商谈时，他们出现了一个分歧。

　　罗简在母亲死亡后有一个镜头，是他对生活彻底失去了希望却不自知，站在天桥上产生了自己跌落至马路的幻觉，
　　他一开始有两个构思，最喜欢的是让掌机从上往下，拍一个面朝镜头背朝地的版本，但觉得毕竟是要摔下去，还是让相机从侧面拍罗简站在栏杆边，然后补上替身摔下的背影。

　　章靖听完也更喜欢第一个，但李平辛觉得，替身的拍法可以拆成两部分，用常适却要一次完成，本就风险更高。
　　就算有保护措施，这个镜头也很危险，还是最好用替身。

　　还有一点他没说，怕被当成是质疑演员水平，专业替身演员拍这种动作基本都是一遍过，常适却是头次，得克服恐惧控制表情动作，还有可能多次拍摄。

　　章靖想了想，觉得也是，同意了，反倒是常适不同意了。
　　常适一开始只是摇摇头：“不用啊，我正常拍就好，拍你喜欢的，我之前拍动作戏也不用替身。”

　　李平辛把刚刚给章靖解释的部分跟他说得更详细、更直白：“……我知道这样听起来很冷血，但是从整个摄制组的角度来说，我们要的是最大程度保证拍摄顺利，你受伤就没法拍了，如果是替身受伤则只需要补偿和换人。”

　　常适本来还在低着头思考，眉头蹙着，似乎很为难：“但是我……我更倾向于自己拍，我想想吧。”
　　就在此时，周嘉束冒了个头：“听李导的吧，找替身那常老师不也轻松点，确认好了我就去找副导咯。”

　　常适看着他就来气，冷笑一声：“我不需要轻松，我也不想我传出去的名声是偷懒不敬业，丢人。”
　　“……没这个意思，”周嘉束听出他的怒气，有点不乐意，“就是说反正导演组做决定了，您不用这么坚持。”

　　“我坚持？我做演员我坚持是应该的！这种画面都要找替身传出去是丢我的脸！！”常适瞪他，直接吼了出来，“我倒是没见过不坚持的导演！！有更好的设想为什么不拍？又不是拍不出来！就算拍商业片也得有点追求吧！！！！”

　　只是，吼完周嘉束，他突然反应过来这个剧组真正的导演是李平辛。

　　常适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等他扭过头去看李平辛时，对方已经垂下了脸，长长的袖子盖到手背，余下瘦而泛白的手指把裤子攥得发皱。

　　“听我的，”李平辛淡淡道，“小周你找副导安排一下替身演员，准备上场。”
　　常适慌了，又下不来台不知道怎么去说，只能嘴硬：“……我这是为了电影好。”

　　“好了，你放心吧，不会传出去的，这不是个很关键的镜头，”李平辛点头，不再看他，“不重要，拍摄吧。”

　　像他们这样封锁道路的拍摄是要报备的，时间有限，不能加钱拖延，得赶紧把所有镜头拍完，下午，拍完常适在路上的部分，又拍了替身演员的跳桥镜头，他们一天的工作也就基本结束了。

　　夏季多发阵雨，晚上突然开始下雨，他们取消了今天的夜戏，早早收工回酒店休息，李平辛有些累了，坐在地上看猫吃饭，整个人都呆滞成一块木头人，淋过雨之后闷在房间里腐烂生霉，一动也动不了。

　　……常适会看不起他吧。

　　一个有追求的导演当然要以自己的创作意向为第一位，他劝说剧组用替身那段话说得没错，但其实，如果男主没有换人，他是会坚持让演员按他要求拍摄的，大不了多确认几次保护措施让艺人团队放心，只是偏偏男主是常适。

　　这个世界上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任何人有受伤概率，他都能公事公办，只有常适不行。

　　无所谓，反正，按事业发展速度来说，他五年以内是没可能再拍上这个咖位的艺人了。

　　章靖在晚饭时间跟他聊起，常适真的长大了，不是脸不脸的问题，是真看不出是三年前那小孩儿，拍戏时没半点他不懂的，谁能想到常适当年可是能把李平辛都气够呛的存在。

　　其实他并不在乎常适懂不懂明不明白，他可以接受常适新人时期那些笨蛋又跋扈的时刻，一边招摇一边听他话的模样还有点可爱，偶尔跟他抬杠也很鲜活，他就像希望常适永远做一个生动自由的小孩一样希望常适永远做小家猪小野猪。

　　可小猪常适变得像一个演员一个艺人一个明星，变得闪闪发亮又有距离感，变得游刃有余，好像又比曾经聪明。

　　按理来说，李平辛不再需要像在《尽头》一样，事事带着他教着他，领着他往前走了，任何人都不需要，常适从此以后只需接受众星捧月，被指导被托举，被爱。

　　外头的风雨大作，李平辛闭着眼，怎么也没法在他最喜欢的雨声中入眠，淅淅沥沥哗啦啦的风啊雷啊水啊浸的好像是他的发绳，不会溅上皮肤不会直接感受，却会逐渐沉重，把他的长发往下拖拽，头皮隐隐作痛，无法忽略。

　　最终，他忍无可忍，披上外套穿上拖鞋，向房门外走去。

　　一步一步，他像个在剧组半夜爬投资人床的小明星，蹑手蹑脚踏在地毯上极力不发出声响，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周围有没有私生粉和剧组其他工作人员，沿着墙边溜到了常适的房门口。
　　李平辛伸手，敲响了那扇门。

　　常适怕打雷。

　　什么都会变的，可是常适是怕打雷的。
　　打雷的话，他会害怕会难过，会失眠。

　　门开了，出现的却是一个看起来不怕打雷的常适，李平辛只记得他害怕，却忘了自己小时候也是怕闪电的，小孩才拥有害怕这些稀松平常的自然现象的权力。

　　他会长大，那常适也会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