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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八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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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灵堂。
惨白的丧幡无声垂落,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微微颤动,冰冷的铜盆里,纸钱灰烬堆积如山,偶尔被风卷起几点残星,旋又落下,死气沉沉。
苏晴飔一身缟素,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她额上束着一条素白麻布,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从背影看,是极致的哀恸与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没有泪。
一滴泪都没有。
朝堂上的消息,一字不落,如同淬了毒的冰针,一根根钉入她的耳中,再刺进心里。
那些曾受相府提携,感恩戴德的门生,那些昔日围着父亲阿谀奉承,恨不得将相府门槛踏破的故吏……转眼之间,为了撇清干系,为了表功,竟能如此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对着苏氏的尸骸吐唾沫,踩着苏家的门楣以证“忠心”。
骂声如潮,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她骄傲的脊梁上。
世态炎凉。
这四个字,她自幼读遍史书,自以为早已洞悉其残酷。可直至今日,直至此刻,她才真正尝到其中滋味——
不是书中轻描淡写的感慨,而是刮骨剔髓的寒,是锥心刺骨的痛。
她出生便是丞相嫡女,身份尊贵无匹。她天资卓绝,在松山书院,她是万众瞩目的魁首;在京城,她是与沈棠络、晏芷兰并列的三姝,才情容貌冠绝一时。
她习惯了俯视众生,冷眼旁观世间碌碌之辈,只觉他们庸碌、短视、愚蠢,如同蝼蚁。她自负智计无双,以为即便失了父亲的权势庇佑,凭她苏晴飔的手腕心智,照样能在这棋局中纵横捭阖,收拢人心。
可笑。
真是可笑至极!
原来最蠢的那个人,竟是她自己!
是她被父亲保护得太好,从未真正见识过权力倾轧下最赤裸的丑陋与背叛;是她不通人情世故,不知那些平日里堆满的笑脸背后,藏着多少趋炎附势的算计;是她错估了人心,以为才智便可掌控一切,却不知在这吃人的名利场中,失了根基的“才智”,不过是无根浮萍,任人践踏!
天下有能者何其多?可能崭露头角、手握权柄的又有几人?古今多少惊才绝艳之辈,最终不过落得个怀才不遇,郁郁归隐的下场!
她苏晴飔,如今连归隐都成了奢望。
父亲死了。
不是寿终正寝,不是意外暴毙,而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禁与屈辱中,在众叛亲离的绝望里,用最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也彻底斩断了苏家最后一丝可能翻盘的微弱希望。
是被谁逼死的?
是那个优柔寡断,被沈晏玩弄于股掌的靖王?
是那些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墙头草?
不!
是沈家!是晏家!
是沈崇明那老匹夫平日里一副清流姿态,关键时刻却露出的锋利獠牙!
是沈云澹那伪君子温润如玉的表象下,步步为营,算尽一切的毒计!
是晏铮那莽夫倚仗兵权,蛮横无理的碾压!
更是晏芷兰那个妖女!每一次出手都又准又狠,如同毒蛇,将父亲,将苏家一步步逼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是他们!联手布下这天罗地网,碾碎了她苏晴飔唾手可得的锦绣前程,焚毁了她问鼎江山的基石!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她冰冷的心腔内疯狂奔涌、灼烧,几乎要冲破血肉之躯的束缚!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灵堂正中央那口冰冷厚重的棺椁。眼底的荒凉死寂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厉色取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异常妖异的红晕。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破皮肉,渗出血珠,她却浑然不觉。
阿父,看见了吗?听见了吗?
这就是你曾效忠的朝廷,这就是你曾提携的“英才”!
你甘心吗?
你若不甘……
她极其缓慢地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比冰雪更冷的笑意。
儿,便让他们……统统给阿父陪葬!
这京城,这皇位,这天下……既然苏家得不到——
那便谁都别想得到!
一起烂掉吧!一起在泥潭里挣扎、腐朽、毁灭!
苏晴飔眼底的火焰愈烧愈烈,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理性、所有退路的、纯粹到极致的毁灭欲。
灵堂内,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映照着她苍白而扭曲的脸庞,恍如从地狱爬出的复仇修罗。
“娘子……”一个同样穿着孝服、面容枯槁的老嬷嬷跪爬到她身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苏相……苏相他……娘子节哀啊……”
“节哀?”苏晴飔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却让老嬷嬷浑身汗毛倒竖,“阿父走得好。走得干净,走得……有用。”
苏明远一身重孝,跪在灵前,连日来的恐惧、压抑和对未来的绝望终于爆发。
他猛地从蒲团上爬起来,因久跪而踉跄了一下,指着身旁同样跪着的苏晴飔,声音因激动而尖锐扭曲:“祸害!你个祸害!你还想怎么样?!阿父已经被你逼死了!你是不是非要拉着整个苏家,拉着所有人为你陪葬才甘心?!”
苏晴飔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她看着状若疯癫的兄长,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只是在替阿父,走完他未尽之路。阿兄若心中恐惧,大可现在便差人送你离开。从今往后,你与丞相府,恩断义绝,再无半分干系!而我苏晴飔,是死是活,是下地狱还是登九天,都不需要你回头再多看一眼!”
“离开?”苏明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凄厉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绝望,“苏晴飔!你还在做什么梦?!密道因你启用而暴露!如今这相府内外,到处都是晏家的眼睛!连只苍蝇飞出去都要被盯死!谁还能离开?谁能?!”
苏晴飔缓缓站起身,拂了拂孝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如果连悄无声息离开这座牢笼的本事都没有,那……”她顿了顿,声音如同冰碴,“就好好留在这里,等着……同我一起陪葬吧!”
说完,她不再看苏明远一眼,转身径直朝灵堂外走去。
苏明远对着她决绝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嘶声力竭地大骂:“苏晴飔!阿父就不该!不该将相府所有的暗桩、所有的密探、所有的力量都交给你!你会害死我们所有人的!你会让苏家彻底绝嗣!你不得好死——!”
恶毒的诅咒在空旷的灵堂回荡,却只换来苏晴飔背影更冷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