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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静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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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安走出新房时,夜色已深。
公主府内处处悬挂的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晃动,投下朦胧的光影。
她只随意披了件外衫,长发未束,迤逦在身后,在石板路上拖出淡淡的影子。
真金和白银提着灯笼跟在两侧,光影随着她们的脚步起伏。
西偏房的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的光。
容安走近时,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芸姐儿,您就听老奴一句劝,把这身脏衣裳换了,洗洗睡吧。这都什么时辰了?”
另一个声音更苍老些:“是啊,您这么倔着,最后受累的还不是咱们这些当下人的。”
然后是一阵沉默。
容安轻轻推开门。
屋内,两个嬷嬷一左一右站在沈静芸面前,脸上写满了无奈。而沈静芸,还是穿着那身沾满灰尘的鹅黄衫子,头发凌乱,小脸上也满是污渍,此刻正倔强地坐在床沿,别过头去,完全不搭理两个嬷嬷。
听见门响,三人都看了过来。
两个嬷嬷一见是容安,连忙躬身行礼:“三少奶奶。”
沈静芸也只是瞥了容安一眼,随即又别过头,一副懒得理你的模样。
容安走进屋,目光在沈静芸身上停留片刻,又看向两个嬷嬷。
她心中有些奇怪。
按理说,沈静芸是沈遇外室所生的女儿,在这府里的地位本就尴尬。沈遇自己都不待见她——方才在新房里,容安看得分明,沈遇看沈静芸的眼神里满是厌恶。而长公主,作为沈遇名义上的母亲、沈静芸名义上的祖母,更不会对这样一个污点有多上心。
可这两个嬷嬷,虽然态度算不上恭敬,甚至带着不耐烦,但终究还是在劝沈静芸洗漱更衣,而不是直接粗暴地强制执行。
这不符合常理。
一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庶出之女,在这深宅大院里,下人们通常是最会看眼色行事的。主子不待见,下人们便也敢踩上一脚。
可这两个嬷嬷……
容安在脑海里问系统:「沈静芸在府里到底是什么处境?」
系统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沈静芸,十岁,生母身份不明。因其行事偏激、性格乖戾,曾被长公主处罚数次。但此女天不怕地不怕,软硬不吃,加上命硬——毕竟是主角。几次三番闹出动静,长公主不愿多管,只吩咐下人看着,别闹出人命就行。】
【至于府中下人,虽然对沈静芸没有多尊重,但到底她算半个主子,长公主治家严谨,断然不会允许仆从太过托大。所以明面上,该做的还是得做。】
容安眯了眯眼。
原来如此。
她走上前,在沈静芸面前站定,温声开口:“不是让你洗漱吃点东西,然后休息吗?”
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沈静芸依旧不吭声,只留给容安一个脏兮兮的侧脸。
容安也不生气,只是对真金和白银吩咐道:
“你们两个,按住她。”
真金和白银对视一眼,虽有些迟疑,但还是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沈静芸的胳膊。
沈静芸猛地挣扎起来:“放开我!”
她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像条被激怒的小兽。可终究只是个十岁的孩子,面对两个成年丫鬟的钳制,挣扎几下后,还是被牢牢按住了。
容安在沈静芸面前站定。
沈静芸被迫抬起头,与容安对视。她这才发现,这位新婚母亲其实并不高,身形纤细,甚至有些单薄。自己虽然瘦小,却也堪堪到她胸口的位置。
容安仔细打量着沈静芸。
烛光下,小姑娘的脸脏兮兮的,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此刻正恶狠狠地瞪着她,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都说女儿像爹,可沈静芸的眉眼与沈遇并无半点相像。
沈遇是冷峻的、线条分明的长相,而沈静芸,即便还没完全长开,也能看出底子里是一副浓稠娇艳的模样——眉毛细长,眼睛大而深邃,鼻梁挺翘,唇形饱满。
像她的生母吗?
容安不知道。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沈静芸,不说话,也不动。
沈静芸被她看得心里发毛。
她本以为这位新母亲会像府里其他人一样,要么无视她,要么斥责她,要么虚伪地敷衍她。
可容安只是看着她,眼神平静,甚至有些空洞。
她在想什么?
沈静芸咬着唇,等待着预料中的批评或教育。
可容安此刻,正在脑海里和系统进行一场严肃的对话。
「我促成她黑化,完成剧情之后,会真的死掉吗?」
容安问得很直接。
她虽然想回到现代社会,但也不想用死这种方式。
她死掉过一次,那种感觉太可怕了。
系统沉默了片刻,才回答:
【□□在此世界会死亡,但你的精神会返回现实世界。】
容安:「?可是我准备优质课猝死了啊。」
她记得很清楚——穿越前,她连续熬了几个通宵准备一堂省级公开课,最后倒在讲台上。
醒来时,就成了镇国公府的养女容安。
系统没有立刻回答。
片刻后,容安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那是她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医院的ICU病房,各种仪器发出规律的嘀嗒声。病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上插满了管子,脸色苍白,但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那是她自己。
旁边的心电图显示着平稳的波形。
【系统搜索完毕。】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在现实世界并未死亡,只是因过度疲劳导致心脏骤停,经抢救后已恢复生命体征,目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昏迷原因不是植物人状态,而是精神离体。】
容安盯着那幅画面,看了很久。
ICU的灯光很亮,仪器上的数字在跳动,护士偶尔走进来记录数据。一切都那么真实。
「所以我还能回去?」她问。
【只要完成剧情任务,精神便可归位。】系统确认道。
容安沉默了。
她想起现代社会的便利——手机、网络、空调、外卖...
想起她还没上完的那堂公开课,想起办公室里总爱找她茬的年级主任,想起那个经人介绍结婚、婚后总喜欢念叨自己不顾家的丈夫。
那些曾经让她烦恼的琐事,此刻却变得格外亲切。
比起这个陌生的、等级森严的古代世界,她确实更想回去。
哪怕回去后要面对堆积如山的教案、没完没了的会议、丈夫的唠叨。
至少,那是她熟悉的生活。
「好。」容安在心里说,「我按你的要求完成任务。」
系统似乎松了一口气——如果系统有情绪的话。
【感谢配合。】
「那我具体要怎么做,才算是完成任务?」容安问。
【欺负沈静芸。】系统言简意赅,【让她感到人生灰暗、世态炎凉,从而黑化。让她明白,想要过上好生活,只能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地为自己谋取利益。这便是剧情主线。】
容安心中吐槽:「这个剧情可真够老套的。」
【经典永流传。】系统毫无波澜地回应。
「只要让她黑化就可以了吗?具体怎么操作,可以我自己选择,对吗?」容安又问。
【完全可以。】系统这次回答得很快,【本系统还是很人性化的。】
容安暗暗翻了个白眼:「那为什么待机状态时,我做出一些不符合人设的事情,你就电我?」
她可没忘记之前那些突如其来的刺痛。
系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那是在规范宿主行为,防止过格。况且,本系统当时处于休眠重启状态,能量不稳定。若宿主做出重大偏离剧情的行为,导致故事线崩塌,本系统也会遭受严重惩罚。】
「死道友不死贫道是吧?」容安一针见血。
系统给她打出一连串的省略号:
【…………】
然后,彻底下线。
整个对话过程,在现实世界里,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
而在沈静芸看来,容安只是静静地站在她面前,闭了闭眼,又睁开,眼神从最初的平静,变得有些复杂。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像是认命般的无奈。
沈静芸完全看不懂。
她只看到容安闭眼又睁开,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沉静得像一潭深水,波澜不惊,甚至透着一股心如死灰的麻木。
这比直接的斥责或虚伪的关心更让人心里发毛。
沈静芸咬紧了下唇,指甲掐进了掌心。
这位新母亲,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容安终于从和系统的对话中回过神来。
她抬起手。
沈静芸身体一僵,以为容安要打她——府里不是没人打过她。身居高位的长公主、揣测主人意图的下人,被她惹恼的二伯母,都曾对她动手。
她心中冷笑。
在府中的记忆模糊久远,她只是记得已经很久没人敢如此冒犯她了。
上一次惹她的人,后来莫名其妙服毒自杀,被下人裹着丢去乱葬岗后,身边亲近之人也一个个消失不见。
沈静芸抬起头,直视容安,压低声音,用稚嫩却冰冷的语气呵斥道:“你敢?”
两个字,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威慑。
容安的手顿了顿。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故作凶狠表情的十岁小女孩。
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眼神却锐利得像把刀。
然后,容安笑了。
不是嘲讽,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觉得有趣的笑。
她伸手,用指尖轻轻擦去沈静芸脸颊上的一块污渍。
动作很轻,甚至算得上温柔。
沈静芸愣住了。
“我有什么不敢的?”容安开口,声音平静,“就算你只比我小五岁,我名义上也算你的母亲。管教你,当然是理所应当。”
说完,她的手移到了沈静芸的头发上。
沈静芸编着的发髻早已凌乱不堪,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头上,发绳也松了,垂在肩头。
容安开始动手,拆那个乱七八糟的发髻。
她的动作并不粗暴,甚至称得上耐心。手指灵巧地解开缠绕的发绳,将一缕缕头发理顺。偶尔碰到打结的地方,她会停下来,仔细地用手指梳开,而不是用力拉扯。
沈静芸完全僵住了。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被责骂,被罚跪,被打手心,甚至被关进柴房。
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场景。
这位新母亲,一言不发地按住了她,然后开始给她拆头发?
两个嬷嬷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真金和白银则牢牢按着沈静芸,虽然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容安手指梳理头发时细微的窸窣声。
沈静芸能感觉到容安的指尖偶尔擦过她的头皮,温热的,轻柔的。
她忽然觉得有点别扭。
这种陌生的、近乎温柔的处理方式,比直接的惩罚更让她无所适从。
她想挣扎,想骂人,想狠狠咬这个装模作样的女人一口。
可身体被真金白银束缚住,一动都不能不动。
她只能任由容安将她的发髻完全拆散,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散在肩头、背上。
容安放下最后一缕头发,后退半步,打量着沈静芸。
洗去污渍、散开头发的沈静芸,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小姑娘该有的模样。
虽然依旧瘦小,脸色也有些黄,但那张脸的底子是极好的。
“去打盆热水来。”容安对真金吩咐道。
真金应声去了。
容安又看向沈静芸,语气依旧平静:
“现在,自己把脏衣服脱了,洗干净,换身干净的。然后吃东西,睡觉。”
她顿了顿,补充道:
“如果你听话,便自己动手,如果不听话,那我便亲自动手。”
又顿了半晌,再次补充:“我是没见识过哪家小姑娘和你一样脏兮兮的,本来人就瘦瘦小小,再邋里邋遢,改日出门被别人见到,再说我苛待了你。”
沈静芸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容安。
容安迎上她的目光,眼神里没有任何威胁或嘲弄,只有一种我说到做到的平静。
许久。
沈静芸咬了咬牙,终于,极其不情愿地,开始动手解自己衣襟的扣子。
动作很慢,带着明显的抗拒。
但终究,是听话了。
容安转过身,不再看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西偏房,还是太简陋了些,她思考片刻只是对两个嬷嬷吩咐道:
“伺候芸姐儿洗漱,准备些清淡的吃食。今晚就让她洗漱完去找我,明日再安排住处。”
“是。”两个嬷嬷连忙应下。
容安这才带着真金和白银,转身离开了西偏房。
房门轻轻合上。
屋内,沈静芸站在床边,手里还捏着刚解开的衣扣。她盯着那扇关上的门,眼神复杂。
许久,她低声骂了一句:
“……怪人。”
然后,继续慢吞吞地脱衣服。
屋外,容安走在回新房的路上,夜风吹起她未束的长发。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
刚才触碰沈静芸头发时,那孩子身体一瞬间的僵硬,她还记得。
【欺负她,让她黑化。】
容安在心里重复着系统的要求,这个任务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答应系统的要求,那她教师资格证和教师编制该在天上失望的看着她了。
不过,她倒是有点别的方法。
而此刻,东偏房内。
沈遇躺在床榻上,闭着眼,却并未睡着。
他那位新婚妻子的心里话十分聒噪。沈遇睁开眼,盯着黑暗中的床帐顶。
他这位新婚妻子,真的不太一样。
不仅不一样,而且脑子里想的那些东西,也古怪得很。
“系统”“任务”“黑化”“现实世界”
还有,她对沈静芸那种复杂的态度——表面平静,内心却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沈遇翻了个身。
看来,往后的日子,不会无聊了。
至于沈静芸,他想起那个孩子倔强的眼神,眉头微皱。
到底是个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