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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潮湿的玻璃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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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后的庭院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潮湿。空气像浸饱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植物腐败的气息。零星的雨滴从饱胀的叶片和湿漉漉的屋檐上坠落,砸在积水的石板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嘀嗒”声,像倒计时残存的余响。
陈若溪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指尖死死攥着那张同样冰凉、边缘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玻璃纸,粗糙的触感硌着掌心,带来持续而清晰的钝痛。她赤着的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寒意丝丝缕缕地顺着脚心爬升,却丝毫无法冷却脸颊和耳根残留的滚烫。
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晕里,那个固执的身影依旧矗立。隔着窗帘的缝隙,她能看到他湿透的白色衬衫紧贴在清瘦的背脊上,勾勒出肩胛骨清晰的轮廓。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苍白的额角,水珠沿着下颌线无声滑落。他微微低着头,那只紧握的右手依旧垂在身侧,指关节在昏暗中僵硬地凸起。
三个小时了。
从她失控地冲回房间,摔上门,到在崩溃边缘捡起这张玻璃纸,再到此刻蜷缩在这里,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困兽,死死盯着窗外那道不肯离去的影子。
时间被拉长、扭曲,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愤怒的火焰早已在冰冷的雨水和漫长的煎熬中熄灭,只剩下灰烬里翻腾的余烟和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茫然与无措。恨吗?怨吗?似乎都变得模糊不清。心口那个地方,只剩下一种陌生的、持续不断的、尖锐的抽痛,像被什么东西反复地、蛮横地撕扯着。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惩罚她?还是……惩罚他自己?
就在她被这种巨大的混乱和痛苦反复折磨,几乎要再次崩溃的时候——
楼下玄关,传来了钥匙转动门锁的、清晰而克制的声响。
“咔哒。”
轻微的门锁弹开声,在暴雨过后的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紧接着,是母亲秦于舒轻柔的脚步声,踩在湿漉漉的玄关大理石上,带着一点微弱的回音。
陈若溪的身体猛地一僵!攥着玻璃纸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不能被妈妈看到!不能让她知道外面那个人!不能让她看到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将身体更深地蜷缩进门后的阴影里,恨不得自己能彻底消失。
秦于舒似乎并没有立刻上楼。她在玄关处停留了片刻。陈若溪甚至能想象到母亲放下手袋、换下沾了雨水的外套的样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雨滴单调的“嘀嗒”声。
突然,那轻柔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并且朝着楼梯的方向来了!一步一步,不疾不徐,踩在木质的台阶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声响。
咚、咚、咚……
那声音像鼓点,一下下敲在陈若溪紧绷的神经上!她死死咬着下唇,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攥着玻璃纸的手心沁出冰冷的汗水。
脚步声在二楼的走廊里响起,越来越近。
最终,停在了她的房门外。
一片死寂。
陈若溪甚至能听到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她死死地盯着门板,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头,看到门外母亲此刻的表情。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溪溪?” 秦于舒温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关切,“还没睡吗?”
陈若溪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能更紧地蜷缩起身体,将脸埋在膝盖里,试图把自己缩成一个更小的点。
门外安静了片刻。秦于舒似乎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妈妈……看到他了。”
轰——!
陈若溪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巨大的羞耻感和被窥破隐秘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惊恐和难堪而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那扇隔绝了她与母亲的门板!脸颊烧得滚烫!
秦于舒的声音隔着门板,清晰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继续传来:
“他在外面……站了三个多钟头。雨最大的时候,也没走。”
“溪溪……”
母亲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接着,陈若溪听到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纸张被捻动的窸窣声。
“刚才在楼下,” 秦于舒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陈若溪的心上,“我捡到了这个。”
门板下方,那道狭窄的门缝处,光线微微暗了一下。
一张小小的、边缘明显泛黄卷曲的、被水汽彻底浸透而变得半透明、甚至有些绵软的透明玻璃纸,被一只保养得宜、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从门缝外面,推了进来。
它轻飘飘地落在陈若溪面前冰凉的地板上,像一片被雨水打湿、奄奄一息的枯叶。
在玄关微弱的光线下,它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湿透的纸面模糊地映着顶灯的光晕,边缘的卷曲处还沾着一点楼下带上的、细微的灰尘和水渍。
秦于舒的动作很轻,指尖捻着玻璃纸推进门缝时,那姿态……像医生捻开一道刚刚结痂、却又被意外撕裂的陈年旧疤。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了然。
“他等了你三个钟。”
母亲最后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千钧之力,沉甸甸地砸进这方死寂的空间,也狠狠砸在陈若溪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门外的脚步声轻轻响起,渐行渐远。秦于舒没有再多说一句,也没有追问,只是留给她一片沉重的寂静和地上那张湿透的、象征着过往所有不堪与温暖的玻璃纸。
门内。
陈若溪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张被母亲推进来的、湿漉漉的玻璃纸。它像一面被雨水模糊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狼狈、无措和巨大的恐慌!母亲那平静的陈述——“他等了你三个钟头”——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中疯狂回响!
三个钟头!在那样足以吞噬一切的暴雨里!像一尊没有知觉的石像!
为什么?!他到底图什么?!
巨大的冲击和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垮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壁垒!她再也控制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像受伤的幼兽在舔舐深可见骨的伤口时发出的、痛苦而绝望的低鸣!
“呜……”
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地冲出眼眶!她猛地将脸深深埋进蜷起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攥在另一只手里的、属于她自己的那张玻璃纸,被她的泪水彻底打湿,边缘在她滚烫的掌心慢慢软化、变形。
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被厚重的门板阻隔,在狭小的空间里低低回荡。像冰川深处最隐秘的裂痕在痛苦地呻吟、蔓延。
就在这时——
窗外,庭院大门的方向,传来汽车引擎启动的低沉轰鸣!
那声音穿透雨后潮湿粘稠的空气,清晰地传了进来!
陈若溪的呜咽声猛地一滞!她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身体僵硬地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只有泪水还在不受控制地滑落。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引擎声没有立刻远去,而是在原地低沉地轰鸣了几秒。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
接着,是轮胎碾过门外湿漉漉路面、压过积水坑洼的声音。沉闷的,带着一种湿重的拖沓感。
“哗——啦——”
积水被车轮推开,发出清晰的水声。
然后,引擎声渐渐远去,变得越来越低,最终彻底消失在雨后寂静的街道尽头。
他走了。
在暴雨中站了三个多小时后,在她无声的崩溃和母亲的“通知”之后,他终于走了。
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她压抑的、尚未平息的抽噎声,和窗外雨滴单调的“嘀嗒”声。
那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似乎随着引擎声的消失而消散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更加尖锐、更加空旷的……失落感?茫然感?陈若溪分辨不清。心口那个被反复撕扯的地方,非但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缓解,反而像是被掏空了一块,灌进了雨后冰凉潮湿的风,带来一阵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抽痛和酸涩。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眼神空洞而茫然。她呆呆地望着窗外那片被路灯染成昏黄、空无一人的庭院大门方向,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湿透的身影固执地站在那里。
就在这时——
门板下方,那道狭窄的门缝处,光线再次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一张小小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边缘依旧泛黄卷曲的透明玻璃纸,被一只修长、指节分明、带着水汽微凉的手指,极其快速、极其小心地,从门缝外面塞了进来!
它轻飘飘地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正好覆盖在刚才母亲推进来的、那张湿透绵软的玻璃纸上。
两张一模一样的玻璃纸,叠在一起。一张湿透、绵软、边缘沾着污渍,像被风雨彻底摧残过的残骸。另一张,虽然边缘同样泛黄卷曲,却显得干燥、挺括了许多。
新塞进来的这一张,纸面不再是被雨水彻底浸透的绵软透明,而是带着一种被体温和掌心长时间紧握后、微微烘干的、半透明的柔韧感。在玄关微弱的光线下,甚至能看到纸面上几处极其细微的、因为长时间用力紧握而留下的、略显深色的、指腹薄茧的压痕。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无声的坚持。
陈若溪的目光,死死地胶着在这张新出现的、带着指痕的玻璃纸上。呼吸在瞬间停滞。胸腔里那座刚刚发出裂响的冰川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无声的、带着体温的凭证,狠狠地、彻底地凿开了!
她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极其缓慢地、颤抖地伸出了手。冰凉的指尖,带着未干的泪痕,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那张干燥的、带着指痕的玻璃纸边缘。
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触感——不再是冰冷和粗糙,而是带着一种残留的、微弱的暖意,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
窗外,最后几滴雨水从叶尖坠落。
“嘀嗒。”
“嘀嗒。”
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