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晨光里的玻璃纸 ...
-
暴雨洗刷过的黎明,空气清冽得刺骨,带着浓重到化不开的草木腥气和泥土的湿意。庭院里一片狼藉。饱胀的叶片低垂着,不时滴落沉重的、冰凉的水珠,砸在积水的石板路上,发出空洞而寂寞的“啪嗒”声。香樟树的树冠在微凉的晨风里轻轻摇曳,筛下细碎而迷离的光斑。远处城市的轮廓在灰蓝色的天幕下逐渐清晰,像一幅被水洇湿后重新晾干的画。
陈若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楼梯的。脚步虚浮,像踩在松软的棉花上,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寒意从脚心直窜头顶。一夜未眠的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压在眼皮上,酸涩肿胀。心口那块被掏空的地方,依旧灌着冷风,带着持续不断的、麻木的抽痛。指尖在宽大的睡衣口袋里,无意识地、死死地攥着那两张叠在一起的玻璃纸——一张是她自己的,湿软冰冷;另一张是他塞进来的,带着被体温烘干的柔韧和指痕的印记。粗糙的边缘深深硌着指腹,带来清晰的痛感,像某种残酷的锚点,将她钉在这混乱而痛苦的现实里。
她拉开厚重的橡木大门。
一股饱含寒意的、雨后清晨特有的清冽空气猛地涌入,带着草木的湿腥,瞬间冲散了室内温暖却令人窒息的沉闷。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晨光熹微,灰蓝色的天幕被东边云层的缝隙撕开一道口子,吝啬地漏下几缕淡金色的光线,斜斜地涂抹在湿漉漉的庭院里。
然后,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直直地撞上了庭院铁艺大门外,那道依旧伫立在晨光与湿冷中的身影。
闻映寻。
他依旧穿着那件昨夜被暴雨彻底浇透、此刻依旧能看出沉重水痕的白色棉麻衬衫。布料皱巴巴地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异常挺拔的脊背线条。湿漉漉的黑色短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颈侧,发梢末端,一滴浑圆、冰冷的水珠,正颤巍巍地悬垂着,在晨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就在陈若溪拉开门的瞬间,那滴水珠终于不堪重负,倏地坠落!
“啪嗒!”
一声极其清晰、又异常沉重的轻响。
它精准地砸在闻映寻脚边一洼浅浅的积水里。
平静的水面瞬间被打破,荡开一圈细密而颤抖的涟漪。那涟漪无声地扩散开来,像无数道细小的裂痕,在浑浊的水洼表面蔓延、交织,最终又无力地消弭于平静。
陈若溪的心脏,仿佛也被这滴坠落的水珠狠狠砸中!猛地一缩!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水珠砸落时溅起的、细小的浑浊水花!
他……竟然还在!
整整一夜!淋着那场足以吞噬一切的暴雨,然后站在这冰冷潮湿的黎明里!像一棵被遗忘在荒野、不知归处的枯木!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一股混杂着愤怒、荒谬、难以置信和一种更深沉的、灭顶般恐慌的洪流,再次狠狠撞上她摇摇欲坠的神经!他疯了吗?!他到底想干什么?!用这种方式逼她吗?!让她愧疚?让她心软?!休想!她绝不!
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混乱、所有被强行撕开的旧伤疤和被逼到绝境的屈辱感,在这一刻被门外这道固执的身影彻底点燃!像一桶滚油浇在了残存的火星上!
“闻映寻——!”
一声嘶哑到几乎变调的尖啸猛地从她喉咙里爆发出来!带着破釜沉舟般的绝望和巨大的愤怒,撕裂了庭院里死寂的空气!声音因为一夜的煎熬和哭喊而干涩劈裂,像生锈的锯子在朽木上拉扯!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冲出了门廊!赤着的双脚猛地踩在门外冰冷刺骨、布满细小沙砾和冰凉积水的石阶上!刺骨的寒意和粗粝的触感让她狠狠一哆嗦,却丝毫无法阻挡她汹涌的怒火!她几步就冲到了庭院中央,隔着冰冷的铁艺大门栅栏,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浑身炸毛的小兽,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瞪着门外那个沉默的身影!
晨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清晰而冷硬的轮廓。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眸抬起,平静无波地迎上她燃烧着熊熊怒火的视线。里面没有疲惫,没有不耐,只有一片沉静的、深不见底的潭水,清晰地映着她此刻披头散发、眼眶红肿、赤着双脚站在冰冷积水里、浑身散发着暴戾气息的狼狈模样。
这平静的目光,像一瓢冷水,非但没有浇熄她的怒火,反而让那火焰烧得更旺、更疯狂!
“为什么?!” 陈若溪的声音嘶哑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轮磨砺过的喉咙里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血沫和刻骨的恨意,狠狠地砸向他!她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寒冷而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手指死死地抠住冰冷的铁栏栅格,指关节用力到泛白突出,几乎要嵌进金属里。
“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嘶吼着,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像个鬼魂一样阴魂不散?!!”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巨大的委屈和痛苦像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无法抑制的哭腔:
“四年前……是你走的!头也不回地走的!是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那个雨夜里!是你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对着你消失的车子喊‘我恨你’!现在呢?!现在你又凭什么?!凭什么站在这里淋雨?!凭什么给我看那张破纸?!凭什么说……说……” 她哽住了,那句沉甸甸的“想管你”堵在喉咙口,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无法说出口。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隔着朦胧的泪水和冰冷的铁栏,她死死地盯着他沉静得近乎残忍的脸,声音破碎而绝望:
“你告诉我啊!闻映寻!你到底想怎么样?!看我笑话吗?!看我为你发疯的样子你很得意是不是?!!”
嘶吼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然后被冰冷的空气吞噬,只剩下她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和粗重的喘息。
庭院里一片死寂。只有风拂过湿漉漉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城市苏醒的微弱车流声。
闻映寻静静地站在门外。晨光落在他湿透的衬衫和苍白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晕。他看着她隔着铁栏,像一只被逼到绝境、浑身伤痕却依旧竖起所有尖刺的小兽,声嘶力竭地质问、控诉、崩溃。
她眼中汹涌的痛苦、刻骨的恨意、巨大的委屈和那无法掩饰的脆弱,像无数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眼底。他深琥珀色的瞳孔深处,那片沉静的深潭之下,仿佛有极其剧烈的暗流在疯狂涌动、撞击!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下颌线绷紧,显出一种隐忍的、近乎痛苦的冷硬感。
时间在两人之间凝滞。晨光缓慢地移动着,将庭院里湿漉漉的景物一点点照亮。
终于。
在陈若溪几乎要被这死寂和无声的折磨逼疯的时候。
闻映寻的薄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的目光依旧沉静地锁在她布满泪痕、写满痛苦和质问的脸上,声音低沉平缓,没有一丝波澜,却清晰地穿透了清晨冰冷的空气,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回响,清晰地砸进陈若溪混乱一片的脑海:
“想管你。”
三个字。没有解释,没有辩白,没有煽情。只有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宣告。像四年前那个雨夜里,他嘶哑着吼出的“等我回来管你”的回响。只是褪去了少年的嘶哑和绝望,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固执的坚持。
陈若溪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整个人猛地僵在了原地!所有的嘶吼、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泪水,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三个字在耳膜里疯狂震荡、回响!
想……管你?
就为了这个?!
他站在那场足以致命的暴雨里三个多小时,像个疯子一样固执地守在外面一整夜,淋得浑身冰冷透湿,就只是为了……这个?!
荒谬!太荒谬了!这算什么理由?!
巨大的冲击让她失去了所有反应的能力。她只是呆呆地、难以置信地、隔着朦胧的泪水和冰冷的铁栏,死死地盯着他沉静的脸。那张脸在晨光下显得苍白而疲惫,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火焰!
就在这时——
东边天际,那片厚重云层的缝隙,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撕扯得更开!一大束灿烂而耀眼的金色晨光,如同熔化的金液,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
它穿透湿冷的空气,精准地、慷慨地泼洒在湿漉漉的庭院里,也落在了陈若溪和闻映寻之间,那冰冷的铁艺大门栅栏上!
光柱中,细小的尘埃和残余的水汽在欢快地飞舞。
那束突如其来的、炽烈的晨光,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了陈若溪紧紧攥在睡衣口袋里的手上!
隔着薄薄的棉质布料,那束滚烫的光线,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穿透了布料,狠狠地烫在了她死死攥着那两张玻璃纸的指关节上!
一股尖锐的、真实的灼烫感猛地传来!
“嘶——!”
陈若溪被烫得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缩回了紧攥在口袋里的手!
指尖因为用力过度和这突如其来的灼烫感,瞬间泛起一片刺目的、不正常的潮红!像被火焰燎过!那两张被体温和汗水反复浸染、边缘已经有些软化的玻璃纸,似乎也在这突如其来的强光照射下,在口袋里折射出一点模糊的、带着旧日暖意的昏黄光晕!
她猛地抬起头!
晨光刺眼。隔着晃动的光晕和冰冷的铁栏,她看到闻映寻依旧沉静地站在那里。湿透的白衬衫在金色的光线下近乎透明,勾勒出清瘦的骨骼轮廓。发梢悬垂的水珠折射着耀眼的光芒,像一颗颗凝固的琥珀。而他深琥珀色的眼眸,在强光的映照下,清晰地、无比专注地、穿透了所有距离和屏障,深深地、沉沉地,映着她此刻狼狈不堪、指节通红、眼中还残留着巨大震惊和茫然的——
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