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十羽傺

7、蝉鸣里的玻璃纸

　　暮色四合，陈家别墅外的私家路被染成一片沉静的灰蓝色。路灯尚未亮起，只有天边残余的一抹橘红，吝啬地涂抹在路旁香樟树墨绿的树冠边缘。空气依旧闷热粘稠，饱含着白日里被阳光炙烤过的柏油和植物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叫着，一声叠着一声，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永不停歇的声浪。
　　陈若溪几乎是拖着脚步走回来的。餐厅里那场失控的崩溃，像一场耗尽她所有力气的噩梦。眼眶依旧红肿酸涩，脸颊上被泪水冲刷过的皮肤紧绷绷的，喉咙里堵着棉花似的，又干又涩。校服衬衫的后背被汗水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不适。她只想立刻冲进家门，把自己彻底关进房间，拉上窗帘，隔绝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尤其是……那挥之不去的、属于某个人的沉静目光和那该死的芒果甜香。
　　然而，就在她拐过最后一个弯，陈家那熟悉的、有着大片落地窗的别墅轮廓映入眼帘时，她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像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
　　别墅院墙外，那株枝繁叶茂的老樟树下，静静地伫立着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闻映寻。
　　他换下了圣保罗的藏青色校服，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下身是深色的休闲长裤，裤脚挺括，不见丝毫餐厅里那场闹剧留下的污渍痕迹。他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在暮色渐浓的光线下，整个人像一道沉默的、融入背景的剪影。
　　他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等了很久很久。晚风吹过，拂动他额前的碎发和衬衫的下摆，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却吹不散他身上那种沉静到近乎凝固的气息。
　　陈若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紧接着，又以更疯狂的速度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一股混杂着惊愕、慌乱、未消的余怒和更深的、无法言说的羞耻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刚刚勉强筑起的堤坝！
　　他怎么在这里？！
　　他凭什么在这里？！
　　餐厅里的狼狈还不够吗？那张该死的玻璃纸还不够吗？！他到底想干什么？！
　　巨大的愤怒和被窥视到最脆弱一面的恐慌，让她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逃跑，逃离这道沉默的、却带来巨大压迫感的影子！
　　可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滚烫的地面上，动弹不得。一股更深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倔强和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冲动，死死地攫住了她。她不能逃。尤其是在他面前！尤其是在……刚刚那样丢脸之后！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灼热而颤抖，带着夜晚草木的湿腥味。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像一只竖起浑身尖刺的刺猬，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那棵老樟树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踩在粘稠闷热的空气里，踩在自己如雷的心跳上。距离在缩短，暮色中那道身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闻映寻似乎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缓缓地抬起头。
　　视线猝不及防地在渐浓的暮色中撞上。
　　没有了墨镜的遮挡，没有了餐厅里人群的喧嚣和灯光的干扰。四目相对，隔着几步之遥，空气仿佛凝固了。蝉鸣声被无限放大，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进耳膜，搅动着本就混乱不堪的心绪。
　　陈若溪看清了他的眼睛。那双开扇形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深邃，眼尾天生微翘的弧度依旧清晰，但里面没有了餐厅时的平静无波，也没有了初遇时的沉静审视。那深琥珀色的瞳孔深处，像是被暮色浸染，沉淀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像一片望不见底的深潭，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他看着她。目光从她红肿未消的眼睛，滑过她苍白紧绷的脸颊，最后落在她紧抿的、透着一丝倔强和虚张声势的唇线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声的穿透力，仿佛能看进她此刻剧烈翻腾的内心。
　　陈若溪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被他指尖拂过的额角和鬓发似乎又开始隐隐发烫。餐厅里那摊狼藉的甜品和他裤脚的污渍，那张飘落的玻璃纸，自己失控的嘶吼和崩溃的泪水……所有画面疯狂地在脑海中闪回！羞耻感和无处发泄的愤怒像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
　　“你……” 她猛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和尖锐的敌意，“……在这里干什么？！”
　　质问冲口而出，在暮色和蝉鸣中显得突兀而尖锐。
　　闻映寻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她脸上，似乎将她所有的愤怒、慌乱和强装的镇定都尽收眼底。他微微动了动。
　　陈若溪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做好了应对任何挑衅或说教的准备。
　　然而，闻映修只是缓缓地、极其自然地抬起了那只一直垂在身侧的手。
　　那只骨节分明、在暮色中依旧显得冷白的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张小小的纸片。
　　是那张纸片！
　　那张边缘泛黄卷曲、脆弱不堪的透明玻璃纸！
　　它被他修长干净的手指稳稳地夹着，在傍晚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模糊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光晕。像一片被时光遗忘的、干枯的蝶翼。
　　陈若溪的呼吸猛地一窒！所有的质问和愤怒都卡在了喉咙里！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死死地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玻璃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紧，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餐厅里那种灭顶的羞耻感和被撕开旧伤疤的剧痛，再次汹涌而至！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眼眶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她想尖叫，想再次让他滚开，想把这张该死的、提醒着她所有不堪过去的纸片撕得粉碎！
　　可是，她动不了。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雕塑。
　　闻映寻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和剧烈收缩的瞳孔，看着她眼中翻涌的痛苦和巨大的抗拒。他捏着玻璃纸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然后，他再次向前走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的体温和呼吸的气息。暮色中，他挺拔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那股熟悉的、干净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樟树气味，霸道地钻入陈若溪的鼻腔，瞬间唤醒了更多被刻意遗忘的细节——陈家客厅里点心的甜香，花园里遥控车的青草气息，还有……七岁生日蛋糕上那颗樱桃的滋味。那股强烈的、鲜明的酸涩感仿佛再次在舌尖弥漫开来。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更深沉的、被命运捉弄的愤怒猛地攫住了她！她不能！她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不能再被他用过去的碎片一次次地击溃！
　　“闻映寻！” 她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颤抖和尖锐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轮磨砺过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砸向他沉静的面容：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凭什么……凭什么管我？！”
　　吼声在暮色和蝉鸣的海洋里显得异常尖锐，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像一只困兽最后的嘶鸣。
　　“凭什么？”
　　闻映寻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缓，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喧嚣的蝉鸣中清晰地漾开一圈涟漪。他的目光依旧锁在她写满痛苦和质问的脸上，没有闪躲，没有解释。
　　他捏着玻璃纸的那只手，再次抬了起来。
　　这一次，目标不是她的视线，而是她垂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
　　陈若溪几乎是本能地想缩回手！然而，他的动作更快、更不容抗拒。
　　那只带着微凉触感的手，坚定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覆上了她紧握的拳头。
　　陈若溪浑身猛地一颤！像被烙铁烫到！她想甩开，但那覆上来的力道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意味，又带着不容挣脱的决心。
　　紧接着，他捏着玻璃纸的手指，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撬开了她因为紧张和愤怒而死死蜷缩的手指。
　　她汗湿的、微微颤抖的掌心被迫摊开。
　　带着他指尖微凉的温度和那张脆弱玻璃纸粗糙的触感。
　　闻映寻将那张泛黄的、承载了太多过往的玻璃纸，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按进了她汗湿的掌心！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断。
　　他微凉的指尖短暂地停留在她滚烫的手心皮肤上，似乎能感受到她脉搏疯狂的跳动。他的声音低沉，清晰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蝉鸣，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她混乱心湖的重石：
　　“就凭这个。”
　　四个字。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煽情的回忆，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不容辩驳的宣告。
　　掌心传来那张玻璃纸脆弱而真实的触感。粗糙的边缘摩擦着敏感的皮肤，带着岁月沉淀的凉意，却又仿佛带着七岁时陆阿姨递过来的点心余温，带着暴雨夜她死死抱着的玻璃罐的冰冷……无数个时空的碎片，无数种截然相反的温度和情感，在这一刻，通过这张小小的、脆弱的纸片，汹涌地、蛮横地冲进她的身体！
　　“嗡——！”
　　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脑中同时炸开！巨大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她！眼前闻映寻沉静的脸、暮色中的樟树、灰蓝的天空……所有景物都开始旋转、扭曲、模糊！
　　就在这一片天旋地转的眩晕之中——
　　窗外那片铺天盖地、永不停歇的蝉鸣声，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像有人猛地按下了整个世界的静音键。
　　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在这片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陈若溪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浓烈的、鲜明到近乎尖锐的酸涩滋味，毫无预兆地、凶猛地从舌根深处翻涌上来！
　　那味道如此熟悉，如此刻骨铭心。
　　是四年前那颗樱桃的味道。是七岁生日蛋糕顶端那颗鲜艳欲滴的红宝石，在唇齿间爆开时，那瞬间盖过所有甜蜜的、令人战栗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