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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玻璃纸的余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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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玛丽女校附近的“糖心”餐厅,冷气开得十足,却驱不散陈若溪心头的燥热和喉咙里那股火烧火燎的滞涩感。她几乎是冲进来的,带起一股热风,把门口悬挂的风铃撞得叮当乱响。周亦柠和刘悦星小跑着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出。
陈若溪径直走向最角落那张空着的卡座,脚步又急又重,帆布鞋底摩擦着光滑的瓷砖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将手里那个印着知名Logo的甜品纸袋狠狠掼在桌面上!
“砰!”
闷响引来周围几桌女生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溪姐……” 周亦柠小心翼翼地开口,试图缓和气氛,“那个……闻映寻他……”
“闭嘴!” 陈若溪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尖锐,像砂纸磨过铁皮。她没摘墨镜,但隔着茶色的镜片,周亦柠和刘悦星都能感受到那两道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她胸口剧烈起伏着,校服衬衫的领口因为她粗重的呼吸而微微敞开,露出线条漂亮的锁骨,皮肤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别在我面前提那个名字!”
她猛地拉开椅子坐下,金属椅腿刮擦地面,声音尖锐。身体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戾气。她抓起桌上的冰水杯,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丝毫浇不灭心口那把越烧越旺的无名火。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张褪去稚气、线条冷峻的脸,是那双沉静得让她心慌意乱的眼睛,是他指尖拂过她额角和鬓角时那微凉的、带着电流的触感……还有那句该死的、带着命令口吻的“放学别乱跑”!
凭什么?他凭什么?四年!整整四年杳无音信!在那个冰冷的雨夜决绝地甩开她的手,留下那句可笑又可恨的“等我回来管你”,然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现在又算什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突然出现,递给她一份甜品,用那种理所当然的、仿佛她依然是他可以随意安排的小女孩的态度?!
巨大的愤怒和被轻视的屈辱感,像沸腾的岩浆在她胸腔里翻滚、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她死死攥着冰水杯,指尖用力到泛白,杯壁凝结的水珠顺着她的指缝滑落,滴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溪溪!这边!”
一个清脆活泼的声音打破了角落凝滞的低气压。许洛瑶像只轻盈的蝴蝶,从餐厅门口飞了进来,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直奔她们这桌。她穿着和陈若溪同款的女校校服,但裙摆规规矩矩,头发也扎成利落的马尾,整个人透着阳光和活力。她身后跟着一个高瘦的男生,穿着圣保罗男校的藏青色校服,气质温和,笑容带着点无奈——正是楼允安。
“哇,溪溪,你动作真快!” 许洛瑶完全没察觉到角落里的低气压,一屁股坐在陈若溪对面,目光立刻被桌上那个孤零零的甜品袋吸引,“咦?‘糖记’的芒果班戟?溪溪你买的?正好!我和允安饿死了!” 她说着,伸手就去拿袋子。
“别碰!” 陈若溪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猛地劈开空气。
许洛瑶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看清了陈若溪隔着墨镜也能感受到的森冷气场,以及旁边周亦柠和刘悦星拼命使的眼色。
“呃……溪溪?” 许洛瑶缩回手,小心翼翼地试探,“你……没事吧?”
楼允安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眉头微蹙,目光在陈若溪紧绷的身体和那个甜品袋之间扫过,若有所思。
陈若溪没有回答许洛瑶。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纸袋,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毒蛇猛兽。墨镜下的视线燃烧着怒火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
凭什么要接受他的东西?凭什么要被他像施舍一样对待?他以为一份甜品就能抹平四年的空白和那个雨夜刻骨的冰冷吗?
不。
绝不。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烧毁了最后一丝理智。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而是五指箕张,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狠狠地、一把抓住了那个精致的甜品纸袋!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手臂高高扬起,用尽全身力气,将袋子朝着卡座旁边坚硬光滑的瓷砖地面,狠狠地掼了下去!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爆裂声响彻餐厅!
纸袋瞬间变形破裂!里面盛放芒果班戟的透明塑料盒被巨大的冲击力砸得四分五裂!金黄色的、饱满的芒果肉块混合着雪白细腻的奶油,像被引爆的彩色炸弹,猛地炸开!黏腻的、香甜的、带着热带水果芬芳的“残骸”呈放射状飞溅开来!
几点温热的、带着浓郁芒果香气的奶油,甚至飞溅到了几步之外、刚刚走进餐厅的一个穿着圣保罗校服的男生裤脚上——正是闻映寻。
他显然刚处理完学生会的事务赶过来,脚步停在原地。藏青色的校服西裤裤脚下方,挺括的面料上,赫然溅上了几坨刺目的、黏糊糊的奶油和芒果泥,像几块丑陋的伤疤。
整个餐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谈笑声、餐具碰撞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冷气机单调的嗡鸣,以及那摊在地上缓缓流淌、散发着诱人甜香却显得无比狼藉的“甜品尸体”。
周亦柠和刘悦星惊恐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许洛瑶也彻底傻了,呆呆地看着地上那摊狼藉,又看看浑身散发着暴戾气息的陈若溪。楼允安眉头紧锁,目光沉了下来。
陈若溪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刚才那一下用尽了力气,也抽空了她胸腔里那团灼烧的邪火,只剩下一种虚脱般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更尖锐的空洞感。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墨镜后的视线有些模糊。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利刃,迎向所有震惊、不解、甚至鄙夷的目光。
她猛地抬起头,墨镜直直地射向几步外裤脚沾上污渍的闻映寻,声音因为用力嘶吼而劈裂、颤抖,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尖锐的嘲讽,像玻璃碎片刮过所有人的耳膜:
“谁、稀、罕、你、的、东、西!”
吼声在寂静的餐厅里嗡嗡作响,余音刺耳。
闻映寻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眸,沉静地落在陈若溪身上,将她此刻浑身炸毛、色厉内荏的姿态尽收眼底。他没有去看自己裤脚上的污渍,仿佛那微不足道。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副巨大的茶色墨镜,看到了她眼底深处翻涌的愤怒、委屈和巨大的空洞。
餐厅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暴怒的陈若溪和异常平静的闻映寻之间来回逡巡,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明显泛黄卷曲的透明玻璃纸,从被摔得稀烂的甜品袋残骸里,被气流带了出来。
它打着旋儿,轻飘飘地,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陈若溪脚边不远处的、光洁的瓷砖地面上。
像一片被遗忘的、来自遥远过去的枯叶。
陈若溪的目光,下意识地、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落了下去。
看清那张玻璃纸的瞬间,她像是被一道无声的闪电狠狠劈中!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嘶吼、所有的愤怒,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倒带键。眼前奢华的餐厅、围观的人群、地上的狼藉瞬间褪色、模糊、扭曲。取而代之的,是四年前陈家温暖的灯光,是七岁生日时陆阿姨递过来的、用同样玻璃纸包裹着的兔子椰汁糕,是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她蜷缩在黑暗房间角落死死抱着的、装着同样玻璃纸和樱桃核的冰冷玻璃罐……最后,是那个玻璃罐摔碎在地板上时,那声清脆到刺穿灵魂的爆裂声响!
这张泛黄的、脆弱的玻璃纸,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被她用厚厚的冰层和愤怒死死封存的记忆闸门!那些刻意遗忘的、属于“小月亮”的温暖碎片,那些被背叛的痛苦,那些被抛弃的绝望……伴随着四年前那个雨夜冰冷刺骨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垮了她所有用“叛逆”和“冷漠”辛苦筑起的堤坝!
墨镜后,那双总是倔强瞪大的月牙眼,瞬间被汹涌而至的泪水彻底模糊、淹没。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破眼眶的堤防,顺着被墨镜遮挡的脸颊,疯狂地滚落下来。她甚至能尝到那咸涩的味道滑入嘴角。
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刚才那股支撑着她的、虚张声势的暴戾之气瞬间消散殆尽,只剩下被赤裸裸揭开伤疤后的剧痛和无措。她死死地咬住下唇,试图阻止那该死的呜咽冲出喉咙,却只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抽气声。
餐厅里依旧寂静。但气氛已然不同。所有人都看到了陈若溪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的情绪崩溃。看到她僵直的身体,看到她墨镜下无法完全遮挡的、颤抖的下颌线,看到她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许洛瑶和周亦柠、刘悦星都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想上前又不敢。
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伫立的闻映寻,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极其平静地、从容地迈开脚步,越过地上那摊狼藉的甜品“尸体”,径直走向陈若溪脚边。
他的目标,是那张静静躺在地上的、泛黄的玻璃纸。
餐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好奇、探究和难以置信。只见他走到陈若溪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微微俯下身。
藏青色的校服外套随着他的动作勾勒出流畅而挺拔的肩背线条。他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动作稳定而轻柔,仿佛要去捡起一片价值连城的羽毛。
指尖轻轻拈起那张脆弱、泛黄、边缘卷曲的玻璃纸。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指尖拂过玻璃纸上细微的褶皱和岁月的痕迹。
就在他弯腰拾取的瞬间,角度恰好。
一直处于震惊和担忧中的许洛瑶,眼睛猛地一亮!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飞快地从校服口袋里掏出手机,动作迅捷无声,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闻映寻弯腰的动作和陈若溪崩溃的状态上,迅速对着闻映寻的侧影按下了快门!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寂静中依然清晰可闻的快门声响起。
闪光灯没开,但闻映寻似乎有所察觉。他捡起玻璃纸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极其短暂地、眼角的余光朝着许洛瑶的方向扫了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许洛瑶被他看得心里一咯噔,手机差点脱手,连忙心虚地藏到身后,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讪笑。
闻映寻没有理会她的小动作。他直起身,指尖拈着那张泛黄的玻璃纸,站直在陈若溪面前。他垂眸,目光落在指尖这张承载了太多岁月和回忆的脆弱纸片上,指腹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那粗糙的边角。
然后,他才抬起眼,重新看向面前浑身颤抖、墨镜后泪流不止、几乎快要站不稳的陈若溪。
他依旧没有说话。
只是将拈着玻璃纸的手,极其自然地、缓缓地伸到了陈若溪面前。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无声的坚持,和一种……不容拒绝的归还。
那张泛黄的玻璃纸,就在他干净微凉的指尖,在餐厅明亮的灯光下,微微颤动着。像一只被风雨摧残过、终于归巢的蝶。
陈若溪的视线完全被泪水模糊,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和他指尖那片模糊的黄色光斑。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牙关都在打颤,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剩下灭顶的羞耻感和被彻底看穿的狼狈。她想逃,想立刻消失,想对着眼前这个人再次嘶吼让他滚开!
然而,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时间在两人之间凝滞。餐厅里静得可怕,只有冷气机单调的嗡鸣。
闻映寻保持着递出玻璃纸的姿势,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陈若溪剧烈颤抖的肩膀和紧握的拳头上,深琥珀色的眼底深处,那片沉静的深潭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轻轻波动了一下。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几秒后。
陈若溪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哽咽。她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抬手,不是去接那张玻璃纸,而是狠狠地将挡在眼前的墨镜一把扯了下来!
“啪嗒!”
墨镜掉落在脚边的瓷砖上,发出一声轻响。
她通红的、盈满泪水、写满了巨大痛苦和无措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毫无遮挡地暴露在闻映寻沉静的目光之下,也暴露在餐厅里所有或明或暗的视线之中。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滚落她苍白却因为激动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那双总是带着叛逆和不羁神采的月牙眼,此刻只剩下被彻底击碎的脆弱和茫然。
她死死地盯着闻映寻指尖那张近在咫尺的、泛黄的玻璃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像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
闻映寻看着她布满泪痕的脸,看着她眼中汹涌的痛苦和迷茫。他捏着玻璃纸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然后,他再次将手往前递了递,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对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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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洛瑶手机那一声轻微的“咔嚓”,像一根针,刺破了餐厅里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陈若溪浑身一颤,仿佛从某种梦魇中被惊醒。她看到了闻映寻扫向许洛瑶的那道目光,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也看到了许洛瑶瞬间煞白的脸和藏手机的动作。
但这微小的插曲,在陈若溪此刻天崩地裂的世界里,不过是一粒尘埃。
她的视线,无法控制地聚焦在闻映寻递到面前的那张玻璃纸上。泛黄的边缘,细微的褶皱,在明亮的灯光下纤毫毕现,像一张摊开的、来自过去的判决书。它离得那么近,近得她甚至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纸张和遥远甜点的混合气息,夹杂着餐厅里尚未散尽的芒果奶油甜腻。
这味道混合着他指尖微凉的、干净的气息,形成一种诡异而致命的漩涡,再次将她拖入那个冰冷的雨夜——玻璃罐碎裂的刺耳声响,樱桃核滚落一地的绝望,还有他决然转身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四年刻意封存的痛苦、被抛弃的冰冷、以及今日被“施舍”的屈辱,如同淬毒的藤蔓,瞬间绞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滚……”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剧烈颤抖的唇缝间挤出,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濒临崩溃的嘶哑。她想让他滚,想让这张该死的纸滚,想让所有关于“小月亮”的记忆统统滚出她的世界!
然而,她的身体背叛了她。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剥开的剧痛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甚至连抬起手挥开那张纸的力量都没有。她只能僵硬地站着,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任由滚烫的泪水疯狂地冲刷着脸颊,在脚下昂贵的光洁瓷砖上留下深色的、狼狈的水渍。
闻映寻的手,依旧稳稳地停在那里。指尖拈着那张脆弱的玻璃纸,沉静的目光穿透她汹涌的泪水,仿佛在无声地等待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那姿态,不是逼迫,却比任何逼迫都更让她感到无力和恐慌。他凭什么?凭什么用这种方式,用这张破纸,来审判她的情绪,撕扯她的伤疤?
时间在两人之间粘稠地流动。餐厅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好奇、探究、窃窃私语像细密的针,扎在她裸露的神经上。周亦柠和刘悦星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许洛瑶也彻底失去了平时的活泼,担忧地看着她,又忌惮地看着闻映寻。楼允安紧锁的眉头下,眼神复杂难辨。
陈若溪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被围观的、赤裸裸的羞耻。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吸了一口带着甜腻和泪水的浑浊空气,仿佛溺水者最后的挣扎。她没有去接那张纸,甚至没有再看闻映寻一眼。她猛地转身,动作因为脱力而有些踉跄,几乎是撞开了挡在身侧的周亦柠,像一头受伤后只想逃离猎场的幼兽,跌跌撞撞地朝着餐厅大门冲去!
“溪姐!”
“溪溪!”
周亦柠和刘悦星的惊呼声在身后响起,带着哭腔。陈若溪充耳不闻。她只想逃!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气,逃离那摊狼藉的甜品残骸,逃离那张泛黄的玻璃纸,逃离闻映寻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将她钉在耻辱柱上的眼睛!
“砰!” 餐厅沉重的玻璃门被她狠狠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门外傍晚依旧闷热粘稠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街道上汽车尾气的味道,却让她感到一丝短暂的自由。她没有回头,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渐渐被暮色浸染的街道。
身后似乎有脚步声追来,也许是周亦柠她们,也许是许洛瑶和楼允安。但她不管。她只是拼命地跑,帆布鞋急促地敲打着人行道的地砖,书包在身后剧烈地晃动,撞击着她的腰背。眼泪在奔跑中被迎面而来的风吹散,又不断地涌出,模糊了视线。她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脸,布料摩擦着红肿的眼皮,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街道两旁的店铺橱窗亮起温暖的灯光,行人悠闲地踱步,一切都与餐厅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崩溃格格不入。这巨大的反差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狼狈和失控。羞耻感像滚烫的岩浆,烧灼着她的每一寸皮肤。她想起自己摔碎甜品时的暴戾,想起那声歇斯底里的“谁稀罕你的东西”,想起自己在他面前崩溃流泪的软弱……每一帧画面都让她恨不得立刻消失在空气里。
他看到了。他什么都看到了。看到她虚张声势的愤怒,看到她不堪一击的脆弱,看到她被一张旧玻璃纸轻易击溃的狼狈模样。这个认知比任何辱骂都更让她感到绝望。
“凭什么管我……” 她一边跑,一边喘息着,声音破碎地含在嘴里,像是质问闻映寻,又像是在质问命运,“……你凭什么……那么多年……现在才……” 断断续续的哽咽堵住了后面的话语。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停下,不能回家——至少现在不能,不能让家里的灯光照见她此刻的惨状。
她漫无目的地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终于靠着冰冷的墙壁停了下来。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胸腔,喉咙干涩得像要冒烟。她大口喘着气,汗水混着泪水流进脖颈,黏腻不堪。墨镜早已在奔跑中不知掉落在何处,红肿的眼睛暴露在渐渐昏暗的光线下,刺眼又难堪。
巷口偶尔有行人经过,投来好奇或疑惑的目光。陈若溪立刻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臂弯,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刚才在餐厅强撑的暴戾和此刻独自一人的脆弱形成巨大的落差,让她感到一阵阵虚脱般的眩晕。那张玻璃纸粗糙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被他触碰过的掌心皮肤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微凉。
不知过了多久,巷子里的光线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路灯“啪”地一声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墙壁斑驳的痕迹。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稍稍吹散了心头的燥热,却也让她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空洞。
回家吧。她对自己说。躲进房间,把门锁死,拉上窗帘,让黑暗吞噬一切。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重新站直身体,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餐厅里的一幕幕和那张泛黄的玻璃纸在脑海中反复闪回,像一场循环播放的噩梦。暮色四合,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孤单。
当陈家别墅熟悉的轮廓终于在视线尽头出现时,她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点意志力在支撑。然而,就在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躲进安全的港湾时——
那棵老樟树下,那道沉默伫立的、融入暮色的身影,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侥幸和刚刚勉强拼凑起来的脆弱平静。
他果然追来了。
他就在这里等着她。
像一道无法摆脱的影子。
像一场注定要面对的审判。
心脏骤然停跳,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刚刚沉淀下去的羞耻、愤怒、委屈和那灭顶的恐慌,如同休眠的火山再次轰然喷发!她僵在原地,指尖冰凉,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质问都变得无比艰难。
暮色沉沉,蝉鸣如沸。那道身影缓缓抬起头,深琥珀色的目光穿透渐浓的夜色,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空气凝固,时间停滞。
陈若溪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灼热颤抖,带着草木的湿腥味。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像一只竖起浑身尖刺的刺猬,一步一步,朝着那棵老樟树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踩在粘稠闷热的空气里,踩在自己如雷的心跳上。
她终于站定在他面前几步之遥的地方,暮色中那道身影的轮廓无比清晰。她看清了他沉静眼眸中那难以解读的复杂暗流。
巨大的愤怒和被窥视到最脆弱一面的恐慌,让她浑身颤抖。
“你……” 她嘶哑地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在这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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