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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墨镜下的月牙 ...

  •   蝉鸣是香港夏天最暴烈的背景音,一声叠着一声,不知疲倦地撕扯着粘稠闷热的空气,像无数把钝锯在耳膜上反复拉锯。圣玛丽女校门前那排高大的榕树,肥厚的叶片被白晃晃的烈日晒得发蔫,纹丝不动,投下大团浓得化不开的绿荫。

      陈若溪懒洋洋地斜倚在冰凉的校门石柱上,一条腿微微曲起,脚上蹬着一双洗得发白的限量版帆布鞋,鞋带松散地系着。校服裙被她别出心裁地往上折了几折,露出笔直修长的小腿线条,在斑驳树影下白得晃眼。她脸上架着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复古款墨镜,镜片是浓郁的茶色,将那双总是弯成月牙的眼睛彻底藏在深不见底的幽暗之后,只留下线条精致的下颌和紧抿的、透着一丝不耐烦的红唇。

      “喂,溪姐,看那边!” 周亦柠用胳膊肘捅了捅她,下巴朝街对面努了努,声音里带着看好戏的促狭,“男校那群猴子又来了!啧,中间那个穿骚粉Polo衫的,盯你半天了。”

      刘悦星顺着看过去,立刻夸张地捂嘴:“哇哦,勇气可嘉!敢盯着我们溪姐看,不怕被冻死啊?” 她故意打了个寒颤。

      街对面,几个穿着隔壁圣保罗男校藏青色校服的男生正聚在一起,目光毫不掩饰地越过车流,聚焦在圣玛丽门口这抹最扎眼的身影上。中间那个被同伴簇拥着的男生,确实穿着一件扎眼的粉红色Polo衫,头发用发胶抓得根根分明,脸上挂着自认为风流倜傥的笑容,眼神直勾勾地锁在陈若溪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和势在必得的轻佻。

      陈若溪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墨镜下的表情被完美遮挡。她只是极其轻微地嗤笑了一声,那声音很轻,几乎被淹没在嘈杂的车流和蝉鸣里,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厌烦。她抬手,随意地拨弄了一下耳侧利落的短发,发尾划过白皙的颈侧。这个动作本身不带任何意味,却因她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显得格外疏离。

      粉Polo衫似乎把这声嗤笑当成了某种信号,或者根本不在乎。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竟然抬手,对着陈若溪的方向,吹了一声响亮而轻佻的口哨!

      “咻——!”

      刺耳的口哨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切割开闷热的空气,引得周围女校的女生纷纷侧目,或皱眉,或窃笑。

      “靠!” 刘悦星低骂了一句,“真够不要脸的!”

      周亦柠翻了个白眼:“溪姐,这能忍?要不要我……”

      陈若溪终于有了点反应。墨镜微微转向口哨声的方向,茶色的镜片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她没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线条绷紧,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寒刃。那姿态无声,却比任何怒骂都更具压迫感,仿佛在说:再看一眼,试试?

      粉Polo衫显然被这无声的挑衅激起了更大的兴趣,或者说,他根本没把这冰冷的气场放在眼里。他嬉皮笑脸地朝同伴说了句什么,几个男生爆发出一阵哄笑。接着,他竟然真的分开同伴,迈开步子,目标明确地朝着街对面、倚在石柱上的陈若溪径直走了过来!步伐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自以为是的潇洒。

      “他过来了!” 刘悦星紧张地抓住了陈若溪的手臂。

      陈若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藏在墨镜后的眉头狠狠拧起。烦。像一只嗡嗡叫的绿头苍蝇,甩都甩不掉。她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正盘算着是直接无视走掉,还是等这蠢货靠近了给他一脚狠的让他长长记性……

      就在这时——

      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极其自然地插入了她与那个粉Polo衫男生之间即将交汇的视线路径上。

      像一堵突然拔地而起的、沉默的墙。

      陈若溪只觉得眼前光线微微一暗。来人个子很高,穿着和粉Polo衫同款的圣保罗男校藏青色校服,却被他穿出了截然不同的味道。剪裁合体的西装外套勾勒出少年人劲瘦的肩线和腰身,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衬得脖颈线条修长利落。黑色的中短发清爽利落,几缕碎发随意地搭在光洁的额前。他手里提着一个印着附近知名甜品店Logo的精致纸袋,透明的部分隐约可见里面装着色彩诱人的芒果班戟。

      他似乎是刚从甜品店出来,正要横穿马路,恰好走到了这个位置。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姿态从容,仿佛只是路过,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的车流上,对近在咫尺的粉Polo衫和身后倚着石柱的陈若溪,都视若无睹。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恰到好处的站位,却将那个粉Polo衫投向陈若溪的、充满侵略性的视线,彻底阻隔。粉Polo衫原本志在必得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脚步也顿住了,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气场沉静却莫名带着强大压迫感的男生。

      陈若溪也愣住了。墨镜下的视线下意识地聚焦在这个突然出现的背影上。宽肩,窄腰,挺直的脊背线条像一杆青竹。夏日炽热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将他冷白的皮肤映照得近乎透明。一股极其淡的、干净清冽的气息,混合着甜品袋里散发出的芒果甜香,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

      这气息……陌生,却又带着一种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熟悉感,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心脏某个角落,毫无预兆地、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刺了一下,带起一阵细微的、陌生的战栗。

      粉Polo衫显然被这种无视激怒了。他上前一步,试图绕过这个碍事的家伙,同时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了一句粤语俚语,大概是在骂人挡道。

      那高瘦的身影终于有了反应。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极其短暂地、平静无波地扫了粉Polo衫一眼。没有警告,没有怒意,甚至没有任何情绪。那双眼睛……陈若溪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小半张侧脸,以及那双微微垂下的眼睫。那眼睫浓密纤长,在冷白的皮肤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眼尾的线条……似乎天生带着一点微微上翘的弧度?

      就在这极短暂的一瞥之间,粉Polo衫嚣张的气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了大半。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剩下的脏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脚步钉在原地,竟不敢再上前一步。男生眼中那种沉静的、近乎漠然的威压,无声无息,却比任何怒视都更具力量。

      男生收回目光,仿佛只是看了一眼路边的风景。他从容地迈开长腿,径直穿过马路,朝着圣玛丽女校门口的方向走来。目标,似乎正是……倚在石柱上的陈若溪。

      阳光刺眼,蝉鸣聒噪,车流喧嚣。陈若溪只觉得周遭的一切声音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自己胸腔里骤然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耳膜。那个穿着藏青色校服的身影在视线中逐渐清晰、放大,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他越走越近。近到能看清他校服外套上那枚小小的、代表圣保罗学生会主席的金色徽章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微光。近到那股干净清冽的气息混合着芒果的甜香,变得更加清晰可闻。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冷白的肤色,线条流畅清晰的下颌,还有那两片颜色偏淡、唇线轮廓却异常清晰的薄唇。

      一股巨大的、莫名的慌乱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心脏!她几乎是本能地、狼狈地想要别开脸,想要后退一步,将自己更深地藏进石柱的阴影里,藏在那副巨大的墨镜之后!

      然而,身体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得动弹不得。

      就在她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冲向头顶的那一刻——

      他停在了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

      近在咫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陈若溪能感觉到自己墨镜后瞪大的眼睛,能感觉到自己紧贴冰凉石柱的后背渗出的冷汗。她甚至能看清对方校服衬衫领口下,微微凸起的、形状漂亮的喉结。

      然后,她看到那双颜色偏淡的薄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但那个口型……

      那个口型……

      像一道无声的惊雷,裹挟着四年前那个暴雨之夜的冰冷雨滴和绝望哭喊,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劈开了她所有精心构筑的、名为“叛逆”的坚硬外壳!

      “小……”

      陈若溪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电流从脊椎窜起,瞬间麻痹了四肢百骸!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抬手,一把摘下了脸上那副巨大的茶色墨镜!

      动作仓皇失措,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狼狈。

      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涌进她的眼睛,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视野有一瞬间的模糊。

      就在这片模糊的光晕里,她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双眼睛离她很近很近。深邃的眼窝,流畅的开扇形双眼皮,眼尾天生带着微微上翘的弧度,像精心描绘过的工笔画。瞳孔的颜色是极深的琥珀色,此刻在盛夏炽烈的阳光下,清晰地映着她此刻惊慌失措、墨镜滑落、狼狈不堪的脸。那眼底深处,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故人相见的喜悦,甚至没有她预想中的任何复杂情绪。

      只有一片沉静到近乎漠然的深潭。

      深潭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极深地涌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那薄唇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那弧度很浅,很淡,转瞬即逝。

      却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了陈若溪的眼底,扎得她眼眶生疼,那点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颤抖,像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冲口而出:

      “闻……映寻?”

      空气仿佛凝固了。蝉鸣、车流、远处粉Polo衫不甘的低咒、周亦柠和刘悦星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嘈杂的背景音都退得很远很远,只剩下这个名字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气里嗡嗡作响。

      闻映寻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那双自带媚感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她此刻的模样:利落的短发有些凌乱,额角被墨镜压出浅浅的红痕,眼眶泛红,眼底残留着未散的慌乱和巨大的震惊,嘴唇微微张着,全然没了刚才倚着石柱时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冽。像一只被突然掀了壳的寄居蟹,露出了底下柔软而惊慌的内里。

      他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微微下移,落在了她下意识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副巨大墨镜上。

      接着,他做出了一个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

      他抬起那只没提甜品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阳光下冷白得晃眼。他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意味,朝着陈若溪伸了过来。

      目标,是她的脸。

      陈若溪的呼吸瞬间停滞!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带着凉意的手指靠近。

      指尖轻轻擦过她额角被墨镜压出的那道浅浅红痕,动作快得像羽毛拂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或者只是单纯的确认?

      然后,那指尖顺着她的额角,极其自然地向下,轻轻拂过她微微汗湿的鬓角,将一缕黏在那里的碎发,别到了她的耳后。

      动作轻柔,指尖微凉。那触感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在她敏感的耳廓上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陈若溪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般向后缩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石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烧红,一直蔓延到脖子。

      闻映寻的手停在半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拂过她发丝和皮肤的微凉触感。他看着陈若溪瞬间爆红的脸颊和惊惶失措的眼神,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眸里,那片沉静的深潭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他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个亲昵逾矩的动作从未发生。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声音低沉平缓,像夏日午后平静无波的深潭水,听不出任何波澜:

      “嗯,是我。”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她因为紧张而无意识攥紧的、指节泛白的手,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墨镜戴久了,对眼睛不好。”

      说完,他不再看她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目光极其自然地转向她身后那两个早已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的周亦柠和刘悦星,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姿态从容,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清冷疏离感。

      然后,他抬起了另一只一直提着甜品袋的手。

      那只印着知名甜品店Logo的精致纸袋,被稳稳地、不容拒绝地递到了陈若溪的面前。透明的部分,那色彩诱人、裹着新鲜芒果粒和奶油的班戟,清晰可见。

      “给你的。”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递过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陈若溪僵硬地低下头,目光落在那个近在咫尺的甜品袋上。袋子的提手处,他的手指骨节清晰,微微用力,冷白的皮肤下透着淡青色的血管。那股混合着他身上干净清冽气息的芒果甜香,霸道地钻进鼻腔。

      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四年前暴雨夜冰冷的铁栏,那句嘶哑的“等我回来管你”,行李箱轮子碾过地面的刺耳声响,还有那声穿透雨幕的“我恨你”……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疯狂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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