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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玻璃罐里的苦涩 ...


  •   时光是无声的溪流,裹挟着四季的碎片,在圣心私立小学赭红色的砖墙外潺潺流过。教室窗外的凤凰木花开花落六次,深蓝色的皮质书包边角磨出了柔软的毛边,亮黄色的秋千架也爬上了几道不易察觉的锈痕。闻映寻和陈若溪,像两株被命运根系缠绕的小树,在陈家温暖的光晕和闻家日益沉重的阴影里,并肩拔节。
      六年级的尾声,空气里弥漫着毕业季特有的躁动与离愁。蝉鸣撕扯着香港湿热的午后,阳光白得晃眼,透过教室高大的百叶窗,在课桌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栅。闻映寻坐在窗边,指尖握着一支钢笔,笔尖悬在摊开的同学录上,久久未落。墨蓝色的墨迹在纸上洇开一个微小的圆点。
      “小月亮!” 熟悉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撞进耳膜。陈若溪像阵风似的刮到他桌旁,格子裙的裙摆掠过他的桌角。她长高了许多,褪去了婴儿肥的脸颊线条显出少女的清秀轮廓,但那双眼尾微翘的眼睛依旧亮得惊人,此刻盛满了急切的催促。她毫不客气地把一本贴满花花绿绿贴纸、画着夸张卡通图案的同学录拍在他面前,震得他桌上的文具盒都跳了一下。
      “快写快写!就差你啦!” 她双手撑在他的课桌上,身体微微前倾,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一缕碎发黏在白皙的皮肤上,“要写满满一页哦!不许敷衍!要写‘祝陈若溪同学永远开心漂亮,考上最棒的女校’!还有……” 她叽叽喳喳地提着要求,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被她抢走书包、强行安排座位的小男孩。
      闻映寻抬起眼。午后的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他安静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底纯粹的不舍和一种理所当然的、认定他永远会在这里的笃定。六年时光,她似乎从未真正理解过盘旋在他家上空那片名为“根基不稳”的阴云有多么沉重。她习惯了他在她的世界里,像习惯了她家烤箱里永远飘出的甜香。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接过那本花哨的同学录。钢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写得认真,字迹清隽工整,一行行铺满纸页。写她像个小太阳,写她画的雪人鼻子总是最红,写她总能把秋千荡得最高……那些属于陈若溪的、喧闹而明亮的碎片,在笔下流淌。只是避开了所有关于“以后”的字眼。
      “喂,” 陈若溪满意地看着他写满大半页,忽然压低声音,凑得更近了些,神秘兮兮地问,“你真的要去那所男校?离我们女校好远的!不过没关系,” 她眼睛弯起来,带着狡黠和天真的谋划,“周末我们可以偷偷溜出来!我知道中环新开了一家超大的冰淇淋店,还有……”
      她的计划被一阵突兀而沉闷的震动声打断。
      闻映寻放在桌肚里的手机,屏幕倏地亮起,又迅速熄灭。只一瞬,但那幽蓝的光,像一小簇冰冷的火焰,烫伤了他的视线。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哥哥”。
      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预兆地顺着脊椎爬升,瞬间驱散了午后阳光带来的微醺暖意。他握着钢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陈若溪后面兴奋的话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教室里嬉闹的同学都诧异地看了过来。
      “怎么了,小月亮?” 陈若溪被他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僵住,不解地看着他瞬间变得苍白的脸。
      “我……” 闻映寻的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干涩,“我去打个电话。” 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抓起桌肚里沉寂下去的手机,看也没看陈若溪一眼,快步冲出教室,留下身后一片疑惑的目光和那本摊开的、墨迹未干的同学录。
      走廊尽头的僻静处。闻映寻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手指微微颤抖地按下回拨键。电话几乎是立刻被接通。
      “喂?” 闻映修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比平日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急促和冰冷,“放学立刻回家。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收拾你自己的东西。爸……可能晚点回来。”
      没有寒暄,没有解释。冰冷的指令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耳膜。电话□□脆地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空洞地撞击着鼓膜。
      闻映寻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硬地站在那里。走廊尽头窗外的天空,刚才还晴空万里,此刻却不知何时聚拢了大片铅灰色的、沉甸甸的云层,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脏抹布,沉沉地压在城市的天际线上。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一丝风都没有。蝉鸣不知何时也停了,死寂得可怕。
      他缓缓放下手机,掌心一片冰凉滑腻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带着不祥的钝痛。哥哥话语里那刻意掩饰却依旧透出的紧绷,父亲“可能晚点回来”背后隐藏的凶险……无数个深夜里父母压低嗓音的交谈碎片,母亲眼中挥之不去的忧虑,父亲书房里缭绕不散的烟味……在此刻,被这通简短到残酷的电话,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冰冷而绝望的答案。
      那个悬在他们家头顶数年、名为“根基不稳”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了。以一种猝不及防、斩断一切的方式。
      他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教室。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喧闹的教室在他踏入的瞬间似乎安静了一刹。陈若溪还站在他的座位旁,手里拿着那本同学录,脸上的困惑和担忧在看到他的脸色时瞬间放大。
      “小月亮,你怎么了?” 她迎上来,想去拉他的手臂,“你脸色好白……”
      闻映寻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手。动作很轻微,但足以让陈若溪的手僵在半空。他径直走到自己座位前,没有看她,沉默地、动作却异常迅速地开始收拾书包。课本、文具盒、那本写了一半的同学录……被他一股脑地塞进那个磨旧了的深蓝色书包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粗暴,拉链被猛地拉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喂!闻映寻!” 陈若溪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声音里带上了委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的同学录还没写完呢!” 她举起那本花哨的本子,挡在他面前。
      闻映寻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他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陈若溪脸上。那双总是盛满阳光和笑意的月牙眼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苍白而陌生的脸,写满了惊惶和无措。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发痛。
      最终,他只是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家里有事……先走了。” 声音嘶哑,几乎不像他自己的。
      他侧身绕过她,也绕过了那本挡在面前的同学录,像逃离什么洪水猛兽,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门,冲进了走廊尽头那片令人窒息的、铅灰色的天光里。
      陈若溪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举着那本翻开的同学录。墨蓝色的字迹在“祝你永远开心漂亮”后面戛然而止,留下大片刺眼的空白。窗外,第一颗沉重的雨点,终于不堪重负,“啪”地一声,狠狠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晕开一个深色的、迅速扩大的印记。
      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闻家别墅的落地窗,发出沉闷而连绵的砰砰声,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拼命拍打。狂风卷着雨雾,在花园里肆虐,将精心打理的花木撕扯得东倒西歪。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壁灯,巨大的水晶吊灯沉默地悬在黑暗里,投下大片令人窒息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气、消毒水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雨水稀释过的、铁锈般的腥气。
      闻映寻抱着膝盖,蜷缩在客厅沙发最角落的阴影里。小小的行李箱就放在脚边,敞开着,里面胡乱塞了几件他的衣服和几本书。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只有眼睫在听到楼上书房传来的、压抑而激烈的争执声时,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一下。
      “……必须走!立刻!马上!” 是母亲陆云曦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异常尖锐决绝,“那些人……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桦秋,你看看你的手!这次是警告,下次呢?下次是不是要冲着阿寻和映修来?!” 她的声音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我知道!云曦,我知道!” 父亲闻桦秋的声音疲惫至极,带着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可是现在走,我们等于把这么多年……”
      “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陆云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边缘的歇斯底里,“根基?我们还有根基吗?!在香港,我们斗不过他们!你难道要看着这个家……”
      后面的话被更激烈的争吵和压抑的啜泣淹没。其间夹杂着闻映修冰冷而压抑的质问:“爸,到底是谁?九龙新安?还是……” 声音被父亲一声严厉的呵斥打断。
      闻映寻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冰冷的布料贴在脸颊上,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楼上书房门被猛地拉开又关上,沉重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是闻映修。他看也没看角落里的弟弟,径直走向玄关,抓起一把黑色的雨伞,身影消失在门外滂沱的雨幕中,大概是去处理父亲带回来的“麻烦”。
      客厅里只剩下楼上隐约的啜泣和窗外永不停歇的、令人心慌的雨声。那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顽固地钻进鼻端。
      不知过了多久,闻映寻慢慢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站起身,小小的身影在昏暗中拖得很长。他走向自己的房间,脚步虚浮。
      房间没有开灯。窗外路灯昏黄的光线被密集的雨帘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墙壁和地板上投下晃动扭曲的光斑。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最底层那个带锁的抽屉。指尖冰凉,摸索着钥匙孔,试了几次才打开。
      抽屉里很空。只有一个小小的、密封的玻璃罐,安静地躺在最深处。罐子里,没有水,没有糖果。只有一张被仔细压平、边缘已经微微泛黄卷曲的玻璃纸,依稀还能看出曾经包裹过一枚点心的痕迹。玻璃纸下面,压着一枚小小的、深褐色、早已干瘪坚硬的果核。
      那是七岁生日蛋糕上那颗鲜艳樱桃留下的核。
      他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罐捧出来。冰冷的玻璃触感透过掌心,直抵心底。他凝视着罐子里那两样微不足道的“收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罐身。窗外的雨声、楼上的哭声、那丝血腥气……仿佛都被隔绝在这个小小的玻璃容器之外。只有掌心这点冰冷的触感是真实的,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宁静。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猛烈的门铃声!尖锐的声音刺破雨幕和室内的死寂,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耳膜!
      闻映寻浑身一僵,玻璃罐差点脱手。他猛地攥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紧接着,是母亲陆云曦惊惶失措、带着哭腔的呼喊从楼上传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阿寻!别开门!千万别开门!躲起来!”
      门铃声并未停歇,反而更加急促、更加狂暴!砰砰砰!像是外面的人在用拳头砸门!伴随着模糊不清的、粗野的粤语叫骂声,穿透厚重的门板和滂沱的雨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
      恐惧,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惧,像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住闻映寻的四肢百骸,将他死死钉在原地。他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玻璃罐,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黑暗的房间,窗外扭曲的光影,楼下疯狂的砸门声和叫骂,母亲惊恐的呼喊……一切都在旋转、坍塌。
      世界在十三岁这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彻底撕裂了它温情脉脉的面纱。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失去了刻度。楼下的砸门声和叫骂持续了多久?几分钟?还是几十分钟?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终于,那狂暴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雨幕深处,只留下门板细微的震颤和死一样的寂静。
      闻映寻依旧僵硬地抱着玻璃罐,蜷缩在房间最黑暗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冰冷。直到楼下传来父亲闻桦秋疲惫沙哑却强作镇定的声音:“云曦,没事了……是催债的,暂时打发走了。收拾东西,我们天亮前必须离开。”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虚脱般的眩晕。闻映寻支撑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想把那个承载着所有童年温暖余烬的玻璃罐放回去。
      指尖因为冰冷和恐惧依旧麻木僵硬。就在他松手的一刹那——
      “啪!”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
      玻璃罐从他颤抖的指尖滑脱,重重摔在坚硬的木地板上!透明的玻璃碎片像炸开的冰花,飞溅开来!那张泛黄的玻璃纸被冲击力掀开,打着旋儿飘落在狼藉的碎片旁。那枚干瘪的樱桃核,则骨碌碌滚到了房间门口的光影交界处,像一颗被遗忘的、死去的眼睛。
      闻映寻僵在原地,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盯着地上那片狼藉的碎片和那颗孤零零的果核。窗外惨白的路灯光线,恰好落在那枚深褐色的核上,映出它表面崎岖丑陋的纹路。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玻璃冰冷气息和陈腐果核味道的气息,猛地冲入鼻腔。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
      他猛地捂住嘴,强压下那股呕吐的冲动。身体晃了晃,最终只是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骨,带着玻璃碎屑的尖锐感。他不再看地上的碎片,转身,沉默地、机械地,将最后几件东西塞进那个敞开的行李箱里。拉链拉上,发出沉闷的、仿佛隔绝一切的声音。
      客厅里,巨大的行李箱已经立在了玄关。陆云曦眼睛红肿,脸色惨白如纸,正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塞进闻桦秋手里,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反复叮嘱着什么。闻桦秋的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从西装袖口下露出一角刺目的白,隐约透出一点暗红的痕迹。他脸色灰败,眼神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闻映修站在一旁,同样提着一个小行李箱,脸色冷硬得像一块铁。他比闻映寻高出许多,身形已经有了少年的轮廓,此刻像一尊沉默的、压抑着风暴的雕塑。他的目光扫过拖着箱子走出来的弟弟,在那张毫无血色的、平静得过分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下颌线。
      “走。” 闻桦秋的声音嘶哑低沉,像砂纸磨过。
      玄关沉重的木门被拉开。瞬间,外面世界狂暴的雨声和冰冷的、饱含水腥气的风,像一头蛰伏已久的巨兽,猛地扑了进来!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雨水被狂风裹挟着,斜斜地抽打在脸上、身上,冰冷刺骨。
      就在闻桦秋和陆云曦即将踏入那片无边雨幕的瞬间——
      “小月亮——!!!”
      一个尖利到撕裂雨幕的哭喊声,猛地从庭院铁艺大门的缝隙里穿透进来!
      闻映寻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电流击中。他猝然回头!
      滂沱的雨帘中,陈家那辆熟悉的银灰色轿车歪斜地停在湿漉漉的路边,车门大开。秦于舒正死死抱着一个疯狂挣扎的、小小的身影!陈若溪!她浑身湿透,单薄的睡衣紧紧贴在身上,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像一头绝望的小兽,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朝着闻家大门的方向哭喊、嘶叫!声音被狂风骤雨撕扯得支离破碎:
      “闻映寻——!你出来!你骗人!你说……你说不会走的!小月亮——!你出来啊!!!”
      她的哭喊声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力量,穿透冰冷的雨幕,狠狠撞在闻映寻的耳膜上,撞在他早已麻木的心口!他看到她被雨水冲刷得惨白的小脸,看到她那双总是弯成月牙、此刻却盛满了惊恐、愤怒和巨大背叛的眼睛!
      陆云曦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猛地捂住了嘴,泪水汹涌而出。闻桦秋的脚步顿住,背影僵硬。闻映修则猛地扭过头,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射向门外雨中那对挣扎的母女,眼神深处翻涌着剧烈的情绪。
      闻映寻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攫住了他。他猛地甩开母亲下意识伸过来想拉住他的手!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拖着那个沉重的行李箱,不顾一切地冲出了玄关,冲进了冰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倾盆大雨里!
      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刺骨的寒意让他狠狠打了个哆嗦。视线被密集的雨线模糊。他踉跄着,拖着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下台阶,冲过湿滑的庭院小径,冲向那扇冰冷的铁艺大门!沉重的行李箱轮子在湿漉漉的地砖上碾过,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声响,仿佛碾过满地无形的玻璃碎屑。
      他终于冲到铁门前,隔着冰冷的、湿漉漉的铁栏杆,与外面那个哭喊挣扎的女孩近在咫尺!
      “若溪……”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被风雨声吞没大半。
      陈若溪看到他,挣扎得更剧烈了,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乎要挣脱母亲的怀抱!她伸出湿透冰冷的小手,穿过铁栏的缝隙,死死抓住了闻映寻同样冰冷湿透的衣袖!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你骗人!闻映寻!你个大骗子!你说过不会走的!你说过……你说过……”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眼泪混着雨水在脸上肆意横流,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被最信任之人背叛后的绝望裂痕,“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走?!”
      她的质问,像无数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闻映寻的心脏!他张着嘴,冰冷的雨水灌进口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他想解释,想说“不是我想走”,想告诉她那通电话、那刺鼻的血腥味、那疯狂的砸门声……但所有的语言,在陈若溪那双破碎的、充满恨意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都被这冰冷的暴雨冲刷得无影无踪。
      他只能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反手攥住她抓住自己衣袖的那只冰冷的小手。他的手背上,因为用力过度,绷起几道清晰的、少年人特有的青筋,像抓住最后一根即将断裂的救命稻草。
      隔着冰冷的铁栏,隔着倾盆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暴雨,两个浑身湿透、冰冷刺骨的孩子,像两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幼兽,绝望地对峙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雨声震耳欲聋。
      闻映寻死死地盯着陈若溪那双被痛苦和愤怒撕裂的眼睛。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雨水和铁锈般的腥味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轮磨砺过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和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
      “陈若溪!”
      他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狂暴的雨声,清晰地砸进她的耳膜里。
      “等我回来——”
      他顿住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也浑然不觉。他看到了她眼中更深的迷茫和更剧烈的痛苦。
      “——管你。”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份量,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汹涌的波涛。
      说完,他猛地、近乎粗暴地甩开了陈若溪死死抓住他衣袖的手!动作决绝,没有丝毫犹豫!
      陈若溪被他甩得一个趔趄,要不是秦于舒死死抱住,几乎要跌倒在冰冷的雨地里。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猛地转过身,拖着那个沉重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踉跄地冲向停在不远处阴影里、引擎已经无声启动的黑色轿车!行李箱的轮子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刺耳的、仿佛碾碎什么东西的声响。
      “小月亮——!!!”
      陈若溪发出了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那声音里充满了被彻底抛弃的绝望和一种无法理解的巨大愤怒!她疯了一样地再次扑向铁门,小小的拳头用力捶打着冰冷的铁栏,发出咚咚的闷响,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闻映寻!我恨你!我恨你——!!!”
      黑色轿车的车门被闻映修猛地拉开。闻映寻将沉重的行李箱几乎是扔了进去,然后自己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狼狈地跌入后座。车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哭喊、风雨和那个在铁栏后绝望挣扎的身影。
      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黑色的车身像一尾沉默的鱼,猛地扎入无边无际的、灰暗冰冷的雨幕深处,瞬间被吞噬。
      车轮碾过湿透的路面,溅起高高的、浑浊的水花。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徒劳地左右摆动,发出单调的、令人心焦的刮擦声。冰冷的空调风吹在湿透的衣服上,带走最后一点体温,刺骨的寒意渗透进每一个毛孔。
      闻映寻蜷缩在后座最角落的阴影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紧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脸颊,不断滴落,砸在深色的真皮座椅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
      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唇齿间弥漫开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腥甜气息。
      那是雨水冲刷不掉的、属于这个雨夜的味道。是父亲衣袖下绷带渗出的,是恐惧深入骨髓的,也是……那句被硬生生咽回去的、混着血泪的承诺。
      “等我回来管你。”
      这七个字,像七根烧红的铁钉,带着滚烫的烙印和冰冷的绝望,深深地、狠狠地楔进了他十三岁的、被暴雨浇透的胸腔深处。它们将在异国陌生的土壤里,在无数个沉默的日夜中,汲取着痛苦和思念的养分,悄然长成一根坚硬而沉默的刺,横亘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提醒着他今夜失去的一切,以及那个在暴雨中哭泣着喊恨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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