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十羽傺

16、玻璃纸的星轨

　　高三结束的铃声，像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瞬间释放了被禁锢了三年的洪流。圣保罗与圣玛丽合并后的巨大校园，顷刻间被抛在身后，连同那些堆积如山的习题册、永远擦不干净的黑板、和空气里弥漫的油墨与压力混合的气息。毕业，像一场盛大的逃亡，目的地是自由的风和无垠的星野。

　　毕业露营选在离岛一片僻静开阔的海岬高地。巨大的帐篷如同雨后新生的白色蘑菇，散落在茸茸的绿草地上。远处是深蓝的海，近处是青翠的山，咸湿的海风毫无遮挡地吹拂，带着夏日尾声的热烈和草木的清新，吹散了最后一丝属于校园的沉闷。

　　篝火在营地中央熊熊燃起，跳跃的火焰舔舐着逐渐深沉的暮色，将围坐的年轻脸庞映得通红。啤酒罐被拉开，气泡滋滋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烤肉油脂的焦香、啤酒花的微醺，以及一种属于青春告别的、既兴奋又带着点感伤的喧闹。

　　陈若溪盘腿坐在铺开的野餐垫上，背靠着一块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大石头。她手里拿着一罐冰镇啤酒，指尖感受着铝罐传递来的凉意。利落的短发被海风吹得微微凌乱，几缕碎发拂过光洁的额头。火光在她脸上跳跃，那双天生带着上扬弧度的月牙眼，此刻映着跃动的火焰，少了平日的疏离或狡黠，多了几分被暖意融化的柔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满足。

　　她旁边，闻映寻屈着一条长腿坐着，姿态放松却依旧带着一种天然的挺拔。他手里也拿着一罐啤酒，但只是偶尔抿一口，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陈若溪身上，或者投向篝火跳跃的光影深处。火光勾勒出他深邃的眼窝和挺直的鼻梁轮廓，深琥珀色的眼眸在跳跃的光线下，沉静得如同吸纳了整片星空的深潭，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许洛瑶像个不知疲倦的小太阳，举着相机在人群里穿梭，镜头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或欢笑、或感伤、或微醺的瞬间。她尤其喜欢把镜头对准篝火旁依偎的几对身影——陈若溪和闻映寻，她和楼允安，还有周亦柠和刘悦星这对新晋的小情侣。

　　“溪溪！看这边！笑一个！”许洛瑶蹦跳着，镜头对准了陈若溪。

　　陈若溪下意识地侧头看向闻映寻，火光下，她的眼神带着点被打扰的无奈，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咔嚓！
　　快门声淹没在篝火噼啪和人群的喧闹里。
　　照片定格：陈若溪侧着脸看向闻映寻，火光在她眼中跳跃，唇角带着自然的笑意。闻映寻则微微垂眸看着她，侧脸线条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清晰沉静，火光映在他深琥珀色的眼底，清晰地勾勒出她带笑的倒影。

　　“绝了！”许洛瑶看着屏幕，发出满足的喟叹，“这氛围感！这眼神拉丝！溪溪，你看闻大会长看你的眼神！啧啧啧，都能拉出糖丝了！”她故意把相机屏幕凑到陈若溪眼前。

　　陈若溪脸颊微热，伸手去抢相机：“许洛瑶！删掉！”

　　“才不删！这可是我的珍藏！”许洛瑶灵活地躲开，笑嘻嘻地跑开，又去抓拍别人。

　　闻映寻像是没听见她们的打闹，只是极其自然地伸手，将陈若溪被风吹乱、拂在脸颊上的一缕碎发，轻轻别到了她耳后。指尖带着微凉的夜风气息，不经意擦过她温热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陈若溪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耳根迅速泛红。她没说话，只是微微低下头，小口抿着冰凉的啤酒，试图压下脸上的热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啤酒罐壁。

　　口袋里，那张被鲜血浸染过、又被她仔细清洗熨平、边缘依旧泛黄卷曲的玻璃纸，隔着薄薄的衣料，轻轻贴着她的皮肤。它不再冰冷脆弱，反而带着一种被体温烘烤后的、奇异的柔韧感，像一道愈合后依旧带着印记的旧疤，也像一枚融入骨血的、无声的契约印章。

　　篝火渐渐燃尽，只剩下暗红的炭火在夜风中明明灭灭。喧嚣的歌声和笑闹声也渐渐低了下去，被海浪拍打礁石的永恒韵律所取代。酒精带来的微醺暖意弥漫在四肢百骸，疲惫感也悄然袭来。

　　有人提议：“看星星吧！这里的星空绝了！”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开，在草地上或躺或坐，仰头望向深邃的墨蓝天幕。

　　陈若溪和闻映寻也离开了篝火余烬的范围，找了一片远离人群、地势稍高、视野开阔的草地。柔软的草叶带着夜露的微凉，拂过脚踝。陈若溪摊开带来的防潮垫，率先躺了下去。闻映寻在她身边躺下，两人之间隔着一点微妙的距离，却又近得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热意和淡淡的啤酒气息。

　　夜空深邃得如同天鹅绒，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远离了城市的光污染，亿万星辰挣脱了无形的束缚，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璀璨的银河如同一条流淌着钻石碎屑的光带，横亘在墨黑的天幕之上。无数星辰闪烁着，或明亮如钻，或幽微如萤，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视野，一直延伸到海天相接的墨蓝尽头。海风温柔地吹拂，带来远处海浪的低吟和草丛间不知名小虫的窸窣声。

　　“好美……”陈若溪仰望着星空，忍不住轻声喟叹。酒精和这浩瀚星空的震撼让她彻底放松下来，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

　　“嗯。”闻映寻低低地应了一声。他没有看星空，侧着头，目光落在陈若溪被星光勾勒出的侧脸上。她的眼睛映着漫天星辉，亮得惊人，长长的睫毛在星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静谧在星光下流淌。白日的喧嚣、过往的撕扯、甚至不久前的惊魂，都被这无垠的星空和温柔的海风暂时涤荡干净。只剩下此刻，天地之间，两颗跳动的心，在星辉下无言地靠近。

　　陈若溪微微侧过脸，视线从浩瀚星海，落到了身边闻映寻沉静的侧影上。星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挺直的鼻梁在脸上投下利落的阴影。他闭着眼，呼吸均匀悠长，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在感受这难得的宁静。

　　鬼使神差地，陈若溪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朝他的方向挪动了一点点。

　　指尖试探性地、轻轻地碰了碰他随意搭在草地上的手背。

　　温热的，带着属于他的、干净清冽的气息。

　　闻映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没有睁眼，但那只被触碰的手，却极其自然地翻转过来，掌心向上，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陈若溪试探的指尖，完全包裹进了自己温热的掌心。

　　十指交缠。

　　肌肤相贴的瞬间，一股细微的电流感再次窜过陈若溪的指尖，直达心脏。她身体微僵，却没有挣脱。反而像是找到了最安心的锚点，轻轻回握住了他宽厚的手掌。

　　掌心相贴的地方，那道被玻璃纸划破、早已愈合只留下浅浅痕迹的伤口，似乎也感受到了对方掌心的温度，微微发烫。

　　闻映寻依旧闭着眼，唇角却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几不可察的、带着满足和安心的弧度。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十指紧扣，仰望着头顶那片浩瀚无垠、流淌着星河的墨蓝天幕。海风轻柔地吹拂着发丝，海浪的韵律如同大地的心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

　　闻映寻缓缓睁开了眼。深琥珀色的眼眸在星光下如同吸纳了整条银河，沉静而明亮。他没有看星空，目光专注地、深深地，锁在陈若溪同样映着星辉的脸上。

　　陈若溪感受到他的注视，心跳莫名加速。她微微侧过头，迎上他的目光。星光下，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那种深不见底的沉静，而是翻涌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浓烈到近乎灼人的情绪——是失而复得的珍视，是尘埃落定的安宁，是无需言明的、沉甸甸的爱意。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然后，他微微撑起上半身，朝着她倾身过来。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星光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在他身前投下小片阴影，将陈若溪笼罩其中。

　　陈若溪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她没有躲闪，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张在星光下无限放大的、俊朗而沉静的脸庞越来越近。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啤酒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

　　在漫天星河的见证下，在温柔海风的包裹中。

　　闻映寻温热的、带着薄茧的唇，轻柔而坚定地，落在了她的唇上。

　　不是掠夺，不是试探。

　　而是一个迟到了太久、饱含着所有未出口的思念、后怕、承诺和沉甸甸爱意的吻。一个轻柔得如同星尘坠落，却又带着烙印般深刻力量的吻。

　　陈若溪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随即缓缓闭上。身体最初的僵硬在唇瓣相触的瞬间融化。她生涩地、笨拙地，却又无比顺从地回应着这个吻。仿佛这是星轨运行的必然，是灵魂深处早已注定的归途。

　　唇齿间带着啤酒微涩的甜香和彼此的气息。星光温柔地洒落在他们交缠的身影上，海风卷起发丝，缠绕在一起。远处隐约传来人群的欢笑和海浪的叹息，都成了这静谧星河下最遥远的背景音。

　　时间在唇齿相依间缓慢流淌，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快门声，在离他们不远处的草丛阴影里突兀地响起！

　　沉浸在星吻中的两人猛地分开！

　　陈若溪像受惊的兔子般坐起身，脸颊瞬间爆红，慌乱地看向声音来源。

　　只见许洛瑶正捂着嘴，肩膀因为拼命压抑笑声而剧烈抖动着，从一块大石头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举着她的宝贝相机，镜头盖都没来得及盖上！脸上是激动到扭曲的、磕到惊天巨糖的狂喜表情！

　　“许！洛！瑶！” 陈若溪又羞又恼，声音都变了调，抓起手边一块小石子作势要扔过去。

　　许洛瑶像只受惊的兔子，尖叫一声，抱着相机转身就跑，边跑边喊：“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拍银河呢！真的！银河！啊啊啊别打我！” 身影迅速消失在营地的帐篷阴影里。

　　闻映寻也坐起身，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耳根在星光下透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薄红。他抬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腹蹭了蹭自己的下唇，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方才的触感。深琥珀色的眼眸看向陈若溪，里面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打断后、意犹未尽的沉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陈若溪被他看得脸颊更烫，羞愤交加地别开脸，气鼓鼓地瞪着许洛瑶消失的方向。星光下，她微肿的唇瓣泛着水润的光泽，被吻过的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闻映寻看着她这副又羞又恼的模样，眼底那片沉郁悄然化开，被一丝极淡的笑意取代。他伸出手，再次握住了她放在草地上、因为羞恼而微微蜷起的手。

　　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简单的交握。修长有力的手指强势地插入她的指缝，十指紧密地、不容挣脱地扣在了一起。掌心相贴，热度交融。

　　他微微用力，将她拉向自己。

　　陈若溪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轻呼一声，跌进他怀里，额头撞上他坚实的胸膛。熟悉的、干净清冽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闻映寻顺势收紧手臂，将她牢牢圈在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角。

　　“别理她。”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事后的慵懒和不容置疑的独占欲，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星轨很长。”
　　“我们的路……”
　　“也很长。”

　　他顿了顿，圈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宣告：
　　“以后……”
　　“都跟我走。”

　　不是询问，而是宣告。如同星轨运行的法则，不容置疑。

　　陈若溪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羞恼渐渐褪去，一种巨大的、被全然包裹的安心感如同温泉水般漫过四肢百骸。她闭上眼睛，在他怀里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

　　一声轻应，如同星尘落入深潭，悄无声息，却重逾千斤。

　　闻映寻的下颌在她发顶轻轻蹭了蹭，深琥珀色的眼眸抬起，望向头顶那片流淌着永恒星河的墨蓝天幕。星光落在他眼中，沉静而悠远。

　　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无意识地探进自己的裤子口袋。指尖触碰到那张边缘早已被体温磨得圆润、带着柔韧触感的玻璃纸。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枚嵌入血肉的契约印章，无声地昭示着过往所有的风雨、撕扯、鲜血与此刻星辉下的尘埃落定。

　　他缓缓收拢手指，将那张玻璃纸紧紧攥在掌心。温热的体温透过皮肤传递过去，仿佛要将这无声的契约，熨烫进彼此生命的星轨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