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十羽傺

13、玻璃纸的棱角

　　圣保罗与圣玛丽合并后的高三教学楼，像一座巨大的蜂巢，在九月的骄阳下蒸腾着新书油墨、消毒水以及青春期躁动荷尔蒙混合的复杂气息。走廊里人声鼎沸，穿着统一深蓝与浅灰拼接校服的学生们像洄游的鱼群，涌向各自的教室。
　　陈若溪懒洋洋地靠在高三A班教室后门框上，指尖无意识地转着一支黑色水笔。利落的短发被晨风吹起几缕，拂过光洁的额头。晨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落在她侧脸上，清晰勾勒出精致的下颌线和天生带着点上扬弧度的眼尾。只是那眼神，较之从前，少了几分刻意竖起的尖锐戾气，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慵懒和……某种被妥帖安放后的松弛。
　　闻映寻就站在她旁边半步之遥的位置。简单的蓝灰校服穿在他身上，宽肩窄腰，线条利落得近乎凛冽。他微微垂着头，手里拿着一盒插好吸管的维他奶，温热的豆香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他没说话，只是极其自然地抬手，将那盒奶递到了陈若溪唇边。
　　“啧，大清早就喂狗粮，还给不给人活路了？”许洛瑶抱着厚厚一摞新教材，像只灵活的花蝴蝶从旁边挤过，故意撞了一下陈若溪的肩膀，翻了个巨大的、带着促狭笑意的白眼，“考虑一下我们这些单身狗的心情好吗？”
　　陈若溪耳根微不可察地泛起一点薄红，没好气地睨了许洛瑶一眼，却没反驳。她微微低头，就着闻映寻的手，含住吸管，吸了一大口。温润甜腻的豆奶滑过喉咙，带着熟悉的安抚意味。她身体几不可察地朝闻映寻的方向又挨近了一点点，肩头几乎要碰到他挺括的校服外套袖管。
　　闻映寻垂眸，目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浓密睫毛和沾了一点奶渍的唇角。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琥珀色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她此刻的模样，潭水深处漾开一丝极淡、却不容错辨的暖意。他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动作极其自然地用指腹，轻轻蹭掉了她唇角那点碍眼的白色奶渍。
　　指尖微凉，触感一掠而过，快得像错觉。
　　“喂！过分了啊！”许洛瑶夸张地捂住眼睛，发出哀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注意影响！”
　　陈若溪被她嚷嚷得脸颊更热，抬手作势要打她：“许洛瑶你闭嘴！”
　　许洛瑶嘻嘻笑着灵活躲开，目光扫过陈若溪泛红的耳根和闻映寻唇角那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眼底闪过“磕到了”的兴奋光芒，抱着书一溜烟钻进了教室。
　　走廊里人来人往，好奇或打量的目光时不时扫过这对过分惹眼的组合。陈若溪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刚想说什么，一个陌生的身影带着一阵风停在了她面前，挡住了些许光线。
　　“陈若溪同学？”
　　声音带着点刻意压低的磁性，不算难听。
　　陈若溪抬眸。
　　面前站着一个高瘦的男生，穿着崭新的同款校服，熨烫得一丝不苟。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栗色纹理烫，衬得肤色偏白。五官算得上端正，只是那双眼睛看人时，带着一种黏腻的、仿佛在评估货品价值的审视感，让人不太舒服。他手里捏着一个淡蓝色的信封，边缘压着精致的烫金花纹。
　　是新来的转学生，叫林晟。开学第一天就用这种毫不掩饰的目光在班里扫视，最后定格在她身上。
　　“有事？”陈若溪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带着点惯常的疏离。她下意识地侧身，半个身子隐在了闻映寻挺拔的身影之后，仿佛那里是一个天然的屏障。
　　林晟像是没察觉到她的冷淡，或者说，他对自己过分自信。他脸上堆起一个自认为魅力十足的笑容，将那个淡蓝色的信封又往前递了递，声音刻意放得更柔和了些：“这个……给你。中午有空吗？学校附近新开了家不错的日料，想请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
　　闻映寻甚至没有看林晟一眼。他仿佛只是觉得陈若溪喝完了奶，空盒子拿在手里碍事。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目标明确地越过林晟递过来的信封，直接拿走了陈若溪手里那个空了的维他奶纸盒。
　　动作流畅，姿态从容。仿佛林晟和他递出的东西，不过是空气。
　　林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递出信封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他看向闻映寻，眼神里掠过一丝被无视的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闻映寻的名字和身份，他转学前就有所耳闻。
　　陈若溪看着闻映寻将空盒子精准地投进几步外的垃圾桶，动作利落。她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看向林晟，眼神恢复清冷：“没空，不去。” 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林晟的脸色沉了沉，眼底那点黏腻的审视感被一层阴鸷取代。他捏着信封的手指收紧，指关节微微泛白。他扯了扯嘴角，似乎还想说什么。
　　闻映寻已经转过身，极其自然地抬手，替陈若溪理了理被风吹得有些歪斜的校服衬衫领口。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颈侧温热的皮肤，带来一点微弱的电流感。动作熟稔而亲密，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
　　“走了。”闻映寻的声音低沉平缓，是对陈若溪说的。目光掠过林晟那张阴沉的脸时，没有任何停留，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
　　他伸手，极其自然地牵住了陈若溪垂在身侧的手。掌心干燥温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陈若溪指尖微蜷，随即顺从地任由他牵着，看也没看僵在原地的林晟一眼，跟着闻映寻的步子，转身走进了喧闹的教室。
　　林晟站在原地，看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看着闻映寻始终紧握着陈若溪的那只手，看着陈若溪微微侧头、耳根泛红低声对闻映寻说着什么的样子。他捏着那个精心准备的蓝色信封，指关节用力到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眼底翻涌的阴鸷和某种被冒犯的狠厉几乎要溢出来。
　　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是他们固定的角落。闻映寻拉开椅子让陈若溪先坐下，自己才在她旁边落座。动作间带着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许洛瑶隔着过道朝陈若溪挤眉弄眼，被陈若溪一个警告的眼神瞪了回去。
　　课间，许洛瑶像只好奇的猫蹭了过来，趴在陈若溪桌边，压低了声音，眼睛亮晶晶的：“溪溪溪溪！快老实交代！你们俩……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旁边正低头翻看新课本的闻映寻，“就……那个雨夜之后？嗯？”
　　陈若溪正在整理笔记的手一顿，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她耳根又开始发烫，故作镇定地合上笔记本：“什么什么情况？好好上课。”
　　“装！接着装！”许洛瑶不满地戳了戳她的手臂，“我都看见啦！早上在门口！他给你擦嘴！还牵你手！那眼神……啧啧啧，都快拉丝了！” 她夸张地做了个陶醉的表情，“闻大会长那万年冰山脸，也就对着你才能化开那么一点点！快说！是不是……嗯？” 她比了个心形手势。
　　陈若溪被她闹得没办法，脸颊绯红，伸手去捂她的嘴：“许洛瑶！你再胡说八道！”
　　“我哪有胡说！”许洛瑶灵活地躲开，笑嘻嘻地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狡黠，“我可是你的头号CP粉！告诉我嘛！他……有没有说什么？比如……” 她模仿着闻映寻那种低沉平缓的语调，刻意拖长了调子，“‘陈若溪，以后我罩你’？或者更劲爆的？嗯？”
　　“罩你个头！”陈若溪又羞又恼，作势要拧她。
　　两个女孩闹作一团，清脆的笑声在略显沉闷的课间教室里显得有些突兀。闻映寻从课本上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打闹的两人，落在陈若溪泛着红晕、眉眼弯弯的脸上。他眼底那点沉静的深潭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漾开，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几乎看不见。随即又低下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放学铃声尖锐地划破黄昏的喧嚣。夕阳熔金，将教学楼长长的影子投在操场上。
　　陈若溪收拾好书包，习惯性地看向旁边。闻映寻已经站起身，单肩挎着书包，清瘦挺拔的身影被夕阳镀上一层暖金色的轮廓。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动作自然而然。
　　陈若溪抿了抿唇，耳根微热，却没有任何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干燥温热的掌心。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细微的电流感再次窜过。他收拢手指，稳稳地包裹住她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安心的踏实感。
　　两人并肩走出教室，穿过喧闹的走廊。夕阳的光线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他们身上投下长长的、交叠的影子。周围是吵吵嚷嚷放学的同学，有人看到他们紧握的手，投来或好奇、或了然、或羡慕的目光。
　　陈若溪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来。闻映寻却握得更紧了些，侧过头，低声问：“怎么了？”
　　他声音低沉，气息拂过她耳廓。陈若溪抬眸撞进他沉静的眼底，那里清晰地映着她微红的脸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也映着身后喧闹的人群和金色的夕阳。那目光坦然、平静，没有任何躲闪，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这没什么需要遮掩的。
　　她心头那点小小的忸怩忽然就散了。她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摇了摇头：“没事。”
　　两人牵着手，随着人流走下楼梯。夕阳的光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光洁的地面上紧紧依偎。
　　刚走出教学楼大门，一股裹挟着暑气余温的风扑面而来。校门外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闻映寻的脚步顿了一下。他侧过身，高大的身影替她挡住了斜前方有些刺眼的夕阳余晖，在她身前投下一小片阴影。
　　“陈若溪。”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在放学的嘈杂背景音中却异常清晰。
　　陈若溪抬头看他，逆着光，他深邃的眼窝和挺直的鼻梁轮廓有些模糊，只有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明亮沉静，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
　　他微微低下头，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叮嘱，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以后放学……”
　　“别乱跑。”
　　“等我。”
　　六个字。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煽情的修饰，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烙印般的宣告。像一道无形的绳索，轻柔却无比坚定地将她系在了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陈若溪的心跳漏了一拍。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那片沉静的深潭之下，翻涌着一种她之前未曾注意到的、极其隐晦却异常强烈的占有欲和保护欲。
　　不再是四年前那个雨夜里嘶哑的、带着绝望的“等我回来管你”，而是此刻，在喧嚣的放学人潮中，在温暖的夕阳下，一句带着绝对掌控和不容置疑的“等我”。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沉静眼眸，感受着掌心传来的、他坚定而温热的力道。一股暖流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悄然从被他紧握的掌心蔓延开，流遍四肢百骸，驱散了心头最后一丝残余的不安和漂浮感。
　　她没有回答“好”，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叛逆地反问“凭什么”。只是在他沉静专注的目光注视下，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指尖微微用力，传递着无声的承诺。
　　夕阳熔金，将两人紧握的手和依偎的身影，在喧嚣的校门口，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恒久的金边。两张被岁月揉皱、却始终未曾丢弃的玻璃纸，似乎也在这片暖光里，悄然敛去了锋利的棱角，只余下温润而坚韧的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