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十羽傺

12、玻璃纸的余温

　　晨光穿过香樟树层层叠叠的湿漉漉叶片，将斑驳晃动的光点筛落在庭院湿漉漉的石板上。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彻底浸透后散发出的浓重腥气，混合着草木折断的清新苦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呼吸上。

　　闻映寻的怀抱像一座冰冷而坚硬的堡垒。湿透的棉麻衬衫紧贴着她的脸颊，带着夜雨的寒气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禁锢感。布料下，他胸腔里那颗心脏的搏动却异常沉稳有力，一下，又一下，带着生命的炽热，透过冰冷的湿布和薄薄的皮肉，清晰地撞击着她混乱不堪的耳膜和灵魂。

　　陈若溪的脸被迫深埋在这片冰冷与炽热交织的方寸之地。鼻腔里全是他身上雨水、泥土和一种独属于他的、干净清冽又带着强势侵略性的气息。这气息霸道地钻入肺腑，冲散了昨夜残存的硝烟味和泪水的咸涩。巨大的情绪冲击带来的虚脱感，混合着这陌生的、被全然包裹的窒息感，让她身体僵硬了片刻。

　　然后，像是紧绷到极限的弦终于彻底崩断，某种支撑她站立、嘶吼、对抗的力气被瞬间抽空。她抬起冰冷僵硬的手臂，不是推开，而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地、紧紧地回抱住了他同样湿透冰冷的劲瘦腰身！十指用力地揪住了他背后冰凉褶皱的衬衫布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深深凹陷下去。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后终于释放出来的、带着巨大委屈、疲惫和某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言说的、尘埃落定般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闷闷地冲了出来。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遏制，汹涌地冲出紧闭的眼眶，瞬间浸透了他胸前那片早已湿冷的布料，带来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转瞬即逝的暖意。

　　闻映寻的身体在她回抱住他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随即，他扣在她后颈和腰背的手臂收得更紧，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纤细的骨骼彻底揉碎，嵌入自己同样冰冷的胸膛。他线条冷硬的下颌紧紧抵着她头顶柔软却同样湿冷的发丝，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雨后清晨的寒冽和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虚脱般的沉重。

　　庭院里一片寂静。只有风拂过饱胀树叶发出的沉重沙沙声，和远处城市苏醒的、模糊的车流背景音。阳光缓慢地移动着，将两人紧紧相拥、浑身湿透的身影拉长，投在积水的石板上，扭曲而固执地交叠在一起。

　　许久。

　　久到陈若溪的呜咽声渐渐低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疲惫至极的抽噎。

　　闻映寻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僵硬，微微松开了些许禁锢的力道。但他并未完全放开她，一只手臂依旧牢牢地圈着她的腰，支撑着她虚软发颤的身体。另一只手抬起，带着夜雨浸透的冰凉，极其笨拙地、带着点迟疑地，抚上她满是泪痕、冰冷湿漉的脸颊。

　　指尖触到她滚烫皮肤上冰凉的泪水，微微一顿。他的动作很生涩，指腹带着薄茧，有些粗糙，却异常轻柔地、一点点地拭去那些蜿蜒的水迹。从红肿的眼角，到冰凉的脸颊，最后停在她被他吻得嫣红微肿、此刻还在微微颤抖的唇瓣边缘。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深琥珀色的眼底翻涌着未退的激烈情潮，沉淀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审视和痛楚的沉郁。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重量，一寸寸描摹过她狼狈不堪的眉眼，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她，连同昨夜的风雨和此刻的晨光，都刻进记忆深处。

　　陈若溪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别开脸，却被他托着下巴的微凉手指轻轻阻止了。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撞进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里。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此刻的模样：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鼻尖也是红的，嘴唇微肿，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又被狠狠揉搓过的布娃娃，脆弱得一碰即碎。

　　巨大的羞耻感再次涌上心头，她本能地想蜷缩起来，把自己藏进更深的壳里。

　　“冷吗？” 他低沉的嗓音响起，带着明显的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纹，打破了两人之间凝滞的沉默。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陈若溪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刺骨的寒意。赤脚踩在冰凉积水的石板上，湿透的单薄睡衣紧贴在身上，夜雨带来的寒气早已深入骨髓。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牙齿轻轻磕碰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牵动了闻映寻某根紧绷的神经。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圈在她腰间的手臂再次收紧，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身上的寒意，尽管他自己也同样冰冷透湿。

　　“回家。” 他再次开口，依旧是简短的命令式口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仿佛那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情。声音里的沙哑更重了几分，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陈若溪没有回答，只是顺从地、或者说无力反抗地，被他半拥半抱着，转身朝那扇敞开的、透出温暖灯光的橡木大门走去。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冰冷粗糙的地面硌着脚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真实。

　　玄关温暖的光线涌了出来，带着室内干燥的气息。与门外湿冷的庭院，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就在两人即将踏入玄关温暖光晕的刹那——

　　闻映寻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圈在陈若溪腰间的手臂微微用力，阻止了她前进的动作。陈若溪茫然地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光洁的深色大理石地面上，离门边不远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两张小小的、边缘明显泛黄卷曲的透明玻璃纸。

　　正是刚才从她掌心滑落的那两张。

　　它们叠压在一起，被庭院里溅起的浑浊积水彻底浸透，边缘沾着细小的沙砾和污渍，纸面皱巴巴地贴在冰凉的地面上，像两片被风雨彻底摧残过的、奄奄一息的枯叶。在玄关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狼狈、格格不入。

　　闻映寻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两张被遗弃的玻璃纸上。深琥珀色的眼底，那片沉郁的深潭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剧烈的东西翻涌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只留下一片更加浓重的、化不开的墨色。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弯腰捡起一片落叶般，松开了圈着陈若溪的手臂，俯下身。

　　冷白修长的手指伸出，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一种无声的沉重，极其小心地、一片一片地，将地上那两张粘连在一起、湿透发软的玻璃纸捡了起来。

　　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捡拾什么稀世珍宝。指尖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污浊的泥水。

　　陈若溪僵在原地，看着他专注而沉默的动作，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两张沾满泥污、脆弱不堪的纸片托在掌心。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热。她猛地别开脸，不再去看。

　　闻映寻直起身，将那两张湿漉漉、脏兮兮的玻璃纸，毫不在意地收进了自己同样湿透的裤子口袋。然后，他重新伸出手臂，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稳稳地圈住陈若溪冰冷颤抖的肩膀，带着她，一步踏入了玄关温暖干燥的光晕里。

　　厚重的橡木大门在身后沉沉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门外湿冷的风雨和晨光。

　　温暖的、带着熟悉家居气息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陈若溪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激得又打了个哆嗦。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壁炉模拟火焰的电子音效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秦于舒的身影并未出现，大概是刻意留给了他们这片空间。

　　闻映寻没有停留，也没有松开她。他半拥着她，带着她，沉默地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他的脚步很稳，支撑着她虚浮无力的身体。湿透的鞋底踩在光洁的木质台阶上，留下清晰而潮湿的脚印。

　　一步一步。

　　沉默在楼梯间里蔓延，只有两人湿衣服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和彼此尚未平复的、略显粗重的呼吸。

　　终于，停在陈若溪的房门前。

　　闻映寻的手落在冰凉的黄铜门把手上，轻轻旋开。

　　房间里依旧保持着昨夜她逃离时的昏暗，厚重的窗帘紧闭，只有门缝透进来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窄的光带。空气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泪水和压抑的气息。

　　他侧过身，手臂微微用力，带着她走进这片昏暗。然后，他松开了圈着她肩膀的手。

　　“去洗热水澡。” 他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沙哑依旧，却比在庭院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换干衣服。”

　　陈若溪低着头，没有看他，也没有应声。湿透的睡衣紧贴在身上，冰冷粘腻，寒意深入骨髓。她只是下意识地、顺从地迈开脚步，朝着房间内独立卫生间的方向走去。脚步虚浮，像个提线木偶。

　　就在她即将走进卫生间门口的阴影里时。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声响。

　　她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闻映寻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靠窗的书桌前。桌面上散乱地摊着几本摊开的习题册和几支笔。他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同样湿冷的手，极其小心地、避开了那些书本和文具，将一张小小的、边缘依旧泛黄卷曲、但显然被仔细擦拭过、只是依旧带着水痕和轻微褶皱的透明玻璃纸，轻轻地放在了桌面中央。

　　那是两张叠压粘连的玻璃纸中，属于他自己的那一张。带着被体温烘干后特有的柔韧，和他指腹薄茧留下的清晰压痕。

　　做完这一切，他沉默地收回手，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再说一个字。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湿冷的寒气，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她的房间，并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咔哒。”

　　一声轻响，隔绝了内外。

　　陈若溪站在原地，背对着房门的方向。昏暗的光线里，只有书桌中央，那张被仔细放置的玻璃纸，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下，折射出一点模糊而固执的暖黄色光晕。

　　像一颗被风雨冲刷后、依旧不肯熄灭的星火。

　　也像一道无声的、沉甸甸的契约印章，烙印在了这个混乱不堪的清晨，也烙印在了她心口那座刚刚经历地动山摇的冰川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