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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百年能得几多时 ...

  •   夙玖同柳檀笙絮絮讲了许多他入关一年来的见闻,诸如丐帮唐故的事,七师弟邹裕安的事,青城李心象的事,女侠秦思医的事,乃至伯阳府何无偏的事……
      夙玖的故事太长,从上午一直讲到了傍晚,说书似地讲成了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生动模样,柳檀笙听得入迷,眼中也不由流露出了心向往之的神采。
      但他不知道,这其中最令人心向往之的那个,夙玖其实始终隐而未提——
      他的元卿。他的爱人。
      他最珍惜、也私心最不愿与人分享的宝贝。
      “虽然面上不显,但这些事情林林总总,多半也与摄政王脱不了干系。”说到这儿,夙玖话锋一转,“不过我这次进来,还真不是为了找摄政王的茬。”
      生生聊了一整天,二人对彼此已渐渐感觉熟悉了,柳檀笙也不再掩藏自己的本真,闻言直率地问:“那是缘何?”
      夙玖坦白:“我想找找有关我家人的线索。”
      柳檀笙有些吃惊:“苏兄的家人?和王府有关?莫非曾在王府生活过?”
      夙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自幼无父无母,长在关外,从未到过京城,但那日入府查探,却被柳兄的琴声引来这院子,不知为何,竟觉得熟悉。离开之后心中一直惦记,所以才设法混进来,想搞搞清楚。”
      柳檀笙疑惑地看了看屋外:“对这里熟悉?可这小院在我来之前一直都是空置的。我初来那时,院内杂草落叶堆积如山,我费了不少功夫才拾掇出来,也未见有任何人居住过的痕迹。许是……许是苏兄记混了?把别处当作了这里?”
      夙玖含混道:“或许是吧。但我还是想先探查看看。”
      柳檀笙突地顿了一顿,骤然变了脸色:“苏兄,难道你还要……”
      夙玖将食指竖在了唇前,示意噤声,而后无声地点了下头。
      柳檀笙蹭地一下站起身来,先顾忌地看了眼四周,才匆匆绕过圆桌,坐到夙玖的床侧,压低声音制止道:“那太危险了,苏兄,倘若被……你真会没命的!”
      夙玖仍坚持:“我心里有数,柳兄放心。”
      柳檀笙急得直皱眉,神色复杂地纠结了半晌,还是将劝阻的话咽了回去。
      “若是……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苏兄尽提无妨。”
      柳檀笙把心一横,改口道。
      可以。上道。能处。
      夙玖眼睛一亮,稍稍弯了下眼睛,毫不客气地应承了下来。

      楚渊清还是放心不下。
      强忍着在家中硬坐了一天,隔日一早,楚渊清便揣着金牌出了门。
      他完全静不下来。
      连一贯好用的清心净念诀都失了效,心中的杂草从早到晚疯狂生长、四处蔓延,扎得他坐都坐不住,闭眼睁眼,脑子里都是夙玖。
      夜晚尤甚。
      倒还不如真去做些什么,总好过闷在家里自己吓自己。
      但楚渊清也的确没什么地方可去。
      他不敢随意靠近摄政王府,更不敢冒失地探查地道,即便摄政王很可能已经知道了夙玖的存在,他也不能轻举妄动,至少不能弄巧成拙、坏了夙玖的计划。
      思来想去,此刻唯一能让他及时知晓摄政王府消息的安全去处,只有皇宫。
      李碁一早就上朝去了,鲁丙初先将人接到了前日曾来拜访过的暖阁。
      “还请楚大侠在此稍待,主子下朝后就来。”
      交代完这句,又给上了些茶水点心,鲁丙初就合门走了,留楚渊清一人在屋里闲坐。
      楚渊清也知道自己来得冒失,可说失礼过甚,但他此刻心乱如麻,实在已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把心完全系在另一个人身上却不知吉凶的滋味,比之自己陷入绝地时前路不明的凶险,真真难熬多了。
      李碁的朝会格外漫长,将将要到中午了,门外才渐次传来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王阁老率一众大臣还跪在殿外不起……”一个陌生的尖细声音小声回报着。
      “让他们跪!朕倒要看看,满朝文儒究竟是在吃谁给的饭!”李碁恼怒的叱喝随即响起,而后是又重又急的脚步声趋近门外,却将将停在了门口,停顿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在整饬衣冠,又过了片晌,才推门而入。
      楚渊清已起身立在桌旁,一眼便瞧见了李碁身后跟随着的众多大臣和宫人,正迟疑着是否应该行礼或者干脆告辞,李碁已跨进门来,反手将所有或明或暗的打量都关在了门外。
      “渊清兄,等很久了吗?”李碁匆匆开口,脸上气怒的红晕还将褪未褪,他抬手轻轻拍了两下,苦笑着叹了口气,“抱歉,让你一个人呆了这么久。”
      “是我来得不是时候。”楚渊清赧然拱手道,“失礼了。”
      李碁摇了摇头,展笑请他落座:“客气作甚?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渊清可是有事寻我?”
      楚渊清有些难以启齿。
      沉默片刻,他勉强开口道:“我就是想来问问……应对摄政王之事,执元兄这里……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李碁微微一怔。
      这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楚渊清会来得这么快,还是超出了李碁的预想。
      即使明知是为了夙玖,不过能听到楚渊清主动请缨帮忙,李碁心里仍觉得高兴。见人已面露尴尬忐忑之色,他立刻点头应道:“好啊,太好了,渊清兄肯急我之难、亲力相助,我求之不得。”
      楚渊清顿时松了口气,面上也浅浅露了些笑模样。

      夙玖翻到了最后一页,恼怒又疑惑地将手中最后一本可能有用的名册重重摔在了桌上。
      什么都没有。
      他一连翻了五天,摄政王府内的每块石头都差点被他翻过来看了一眼,但还是一无所获。
      深呼吸了几下,定了定心,夙玖仔细将名册放回了原位。
      又到处检查了一遍,确认了每一样碰过的东西都已在它原本在的地方,夙玖才越窗而出,循着暗卫们的视线死角潜回了枫林苑。
      独自一人轻盈无声地走在路上,夙玖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这些天委实顺利得有些异常。
      这当然可能是因为夙玖潜伏暗探的技术足够好,一直都不曾被人发现。
      中间确实有那么一两次险些被抓到现行,但夙玖入行多年、经验丰富,轻松就化解了险情。
      不过……
      罢了罢了,别吓自己。
      夙玖硬压下了心里那点异样的感受。
      不管怎么说,能确定摄政王府里毫无线索,也算是一个收获。
      他又不可能现在就拿刀架在摄政王脖子上逼他开口解释……那就真要给元卿添大麻烦了。
      所以夙玖打算今夜就走。
      从技术上来说,离开比混进来可简单多了。
      想到今晚就能见到阔别“多”日的亲亲元卿,夙玖心里就暖融融的,甚至迫不及待地想即刻出发。
      但是还不急。走之前,他打算另外确认一件事。

      “我?”柳檀笙惊讶地指了指自己,“苏兄的意思,是想带我一起……?”
      “看你。”夙玖道。
      他刚回来就敲进了柳檀笙的房间,此刻正站在他的琴桌前,邀请柳檀笙和自己一起离开。
      “你若想,就一起。子时三刻,咱们后园碰头。”为表诚意,夙玖将计划也一并讲了清楚。
      柳檀笙有些迟疑。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反应。
      柳檀笙自入府以来,虽受冷落,但生计不愁,倘若离开,他无处可去、无人可依,独自一人生活,又无一技傍身,难保不会沦落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窘境。
      再者说,他还是戴罪之身、未脱奴籍,早年又过得如此高调,京内认识他的显贵不在少数。倘若私逃后被人认出来,肯定会麻烦缠身,倒不如跟在摄政王身边,还能保一个安稳。
      可如今摄政王也朝不保夕了。等摄政王倒台,王府诸人遣散,李碁派官面上的人来处置,还不知柳檀笙的下场会如何。
      ——这是夙玖知道的事,苏九儿不可能知道,所以他也不打算和柳檀笙明言。
      “反正,你若想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试试过自己的日子,我也有地方可以介绍你去。虽然偏僻了一些,也远不如中原繁华,但生计肯定是不愁的。”夙玖又多补充了两句。
      柳檀笙感激地瞧了他一眼,只是心中思虑繁多,一时仍难以决断。
      夙玖也未催促。
      窗外日头刚刚西落,天色还亮着呢。
      时间还很充裕。
      不想显得自己催逼太甚,夙玖退回到桌边,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来时空手,去时也不必打什么包裹,眼下不过是在等一个合适的脱身时机。
      以及柳檀笙的答复。
      柳檀笙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总归都与夙玖无关。
      说到底,这不过是夙玖看在之前几日他帮忙遮掩行藏的情分上,还予他的一次机会。
      柳檀笙也很明白。
      只是事出突然,他以往也从未想过离开王府过活的可能,此刻念头纷杂,怎么都想不明晰。
      他微微垂眸,指尖落在弦上,轻轻勾抹起来,想借最熟悉的琴音厘清自己的思绪。
      琴声淅沥,嘈杂错切,如春日细雨,如珠落玉盘,即便不通乐理如夙玖,也一样觉得好听。
      夙玖食指与拇指转捻着杯沿,一面发呆一面赏曲,边觉得这样打发时间倒也不错。
      正静静听着,院外忽地传来一阵敲门声。
      夙玖刚起身,已有人毫不客气地从外侧将门推了开。
      陈侍卫站在门口,对夙玖道:“苏姑娘,王爷有请。”
      ——?!
      摄政王要召见他?
      非在这个时候??
      夙玖的瞳孔猛地一缩,手指不由得紧紧蜷进了掌心。
      琴声也戛然而止,柳檀笙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来回瞧着二人,一副惶惧害怕的模样。
      气氛瞬间陷入了僵滞。
      但呼吸之间,夙玖已迅速稳住了心神。他柔柔笑了一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垂眸道:“素颜如何能面见王爷?还请陈侍卫稍待,容九儿浅妆一二。”
      陈侍卫并未拒绝,也未关门,只背身立在门外,似乎打算就这样等他。
      哼……监看也无妨,与人串通密谋又不是非要开口说话。
      夙玖眸色一暗,转而瞧向柳檀笙,轻声道:“柳哥哥,可以来帮九儿束个发吗?”
      柳檀笙还未从惊吓中回神,闻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心虚地先觑了陈侍卫一眼,才结结巴巴地应了他。

      夙玖特意多簪了两支珠花,略施粉黛,束好面纱,在柳檀笙忧虑的目光中,随陈侍卫离开了小院。
      走到摄政王的寝居时,天色已墨尽,四周陆续挂起了灯笼,屋内也燃着烛光,还传来阵阵弦乐之声,旋律旖旎婉转,绵绵切切,与柳檀笙的全不一样。
      夙玖忽然就明白了“清越”与“靡靡”的区别。
      获得允准,陈侍卫推开房门,自己却停在门外,只请夙玖进去。
      夙玖定了定心,抬步跨过了门槛。
      来王府这么些天,他还是头次进入这里。
      寝屋内的陈设要比正堂要复杂一些,多少丰富了一些颜色,但风格却一脉相承,乍看简朴单调,实则奢贵难言。
      清音正抱着琵琶坐在床侧,柔软缱绻的目光在瞥见进门的夙玖时忽然变得尖锐凌厉,他立刻眨了下眼,敛去怨怒的同时,撒娇似地看向上首斜倚在榻上的摄政王。
      摄政王只穿着白缎制的里衣,肩披一件紫色的外袍,一张锦绸薄被盖至腰间,头冠已解,长发柔顺地垂落,披散在肩上、床上,原被细心藏在内侧的白发失去了遮蔽,与黑发在明处交织混杂,多少显出了一点岁月在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身上刻下的遗痕。
      夙玖没有理会清音,只依照自己的扮相福身行礼:“九儿见过王爷。”
      摄政王这时才睁开眼睛,淡淡对清音吩咐了句:“你下去吧。”
      清音猛地摁住了弦,拿琴遮掩在身前,恶狠狠地瞪了眼夙玖。
      但他到底不敢忤逆摄政王,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站起身,躬身告退了。
      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屋内只余了摄政王和夙玖两人。
      摄政王眼也未抬,仅指了指一旁桌案上摆着的琴,简单道了两个字:“去吧。”
      那意思是让他弹琴。
      ……可真会挑人。
      夙玖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磨磨蹭蹭地挪到桌边落座,学着柳檀笙的模样,将手指摁在了弦上。
      “铛”地一声,而后“锵锒”一下,是第一抹不小心拨弄地过于用力,又下意识捂住颤弦、却惊扰了其他琴弦的动静。
      摄政王的眼角微微一跳,终于看向了夙玖。
      夙玖也有些尴尬,好在有面纱覆脸,多少能让人感觉好些。
      但弹还是要弹的。
      夙玖硬着头皮,将端木岚教他的那曲简化版的“越人歌”磕磕绊绊、偏音走调地弹了一遍。
      幸而琴是名琴,弦声淙淙,如玉碎昆山,胡乱拨弄都会好听,因此还能让听者勉强忍到一曲演毕。
      但第二曲就大可不必了。
      最后一节结束,不想与摄政王多说半句话的夙玖正打算接上第二个,便听对方开口道:“好了。就这样吧。你过来。”
      夙玖有些不情愿地抬头,顺着摄政王的指引,重又站回了房间中央。
      夙玖不敢随意出声,摄政王也一直缄默不言,失去了乐声的陪衬,死一般的寂静刹那间降临。
      摄政王的目光锁始终在夙玖的身上,从上到下,带着明晃晃的打量与审视。
      夙玖被他看得心里一阵阵发麻,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三分。
      这个时辰,这个地点,这个氛围……简直是夙玖能料想到的最糟糕的情形了。
      可恶……
      实在不行……大不了掳人硬闯!真到危急时刻,杀了也就杀了,惩恶锄奸,是按江湖规矩办事,也是他做大侠的本分!
      夙玖心下一横,大刀阔斧舍却了胸中所有的恐惧猜疑与举棋不定。念头既定,顿觉灵台清明,身上一派轻松。
      ——清神定念,充分放松,是临阵对敌的首要。这也是元卿专门教导过的。
      摄政王似乎察觉了他的变化,忽而浅笑了一声,慢声道:“孤不是同你说过,要把脸露出来吗?”
      已彻底甩脱了全部杂念的夙玖当然不会再被这样三言两语的挑拨乱了心神,闻言只是垂眸,顺从地解下了面纱。
      摄政王支坐起身,视线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晌,才道:“真像。就是琴技差得太远。”
      语间含笑,甚至还夹杂着一点怀念般的口吻。
      夙玖指尖一麻,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没真抬头去瞧摄政王。
      甚至连表情和神色都毫无变化。
      摄政王饶有兴味地瞧着他,似乎在欣赏自己这句话带来的效果,见夙玖全然不为所动,不由笑着夸赞了一句:“好功夫。”
      顿了顿,又续了半句:“人前伪装和潜伏暗探的功夫一样好。”
      嗬……
      原来是叫来摊牌的啊。
      人都把话说到这儿了,夙玖也再没什么可演的,径自抬眸回望了过去,身子也挺了起来,已完全是夙玖、而非苏九儿的模样。
      摄政王像颇有些兴致,还闲谈似地主动询问:“这些天你把孤的书阁翻了个底朝天,都翻到些什么了?”
      夙玖不满地抿了下唇,冷淡道:“什么都没有。”
      摄政王笑,又指了指一旁的琴,问:“你看见过它吗?”
      夙玖扭头仔细看了两眼。
      刚刚光顾着紧张,全没留心,但这时再看,确实有些熟悉。
      琴是深沉又明朗的红褐色,垂着一条深红色的琴穗,像是……挂在书阁二层墙上的那把。
      夙玖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摄政王道:“那就是府里留下的唯一一件与夙氏有关的东西。”
      夙玖心头剧震,蓦地转身,死死盯着那把琴看。方才拨弄按压琴弦时那细微的钝痛仿佛仍残留在指尖,此刻突突跳着、愈发明显,敲得夙玖不禁紧紧攥起了拳头。
      是了……琴声。
      那模糊的、莫名浮现在脑海中的记忆里,是有个人在枫树下抚琴。
      “其他的东西都销毁了,唯有这把琴是名品,弃之可惜,孤便留在了书阁。”摄政王淡淡道。
      夙玖僵硬地回看向他。
      “孤容你在府里上蹿下跳这么久,就是想看看你究竟能寻出什么来。”说着,他深感遗憾似地摇了摇头,“可惜,你什么都没有发现。”
      甚至还故意反问了一句:“人的记忆啊,就是这么靠不住的东西。你说是吧,夙玖?”
      夙玖呼吸一窒,心底随之泛起一阵细密的钝痛,就像被一根琴弦从指尖一路勒到了胸口。
      摄政王满意地瞧着他的面色渐渐变得铁青,又道:“你想知道的事情,世上已无其他踪迹可寻,只存在于孤的记忆里。只是,孤的记忆,你相信否?”
      相信,或不相信……他有得选吗?
      夙玖的嘴唇不受控地抖了两下,忽地咬牙,和着锈味硬咬出了两个字:“你说。”
      摄政王欣然一笑,竟真地开始说了——
      “三十多年前,京内有一户姓夙的人家,家主名曰夙暄。”
      “夙暄因朝争入罪,满门抄斩,幼子充军,幼女为妓。他是孤幼年的伴读,后来也一直为孤做事,于是刑前交托,请孤关照他的一双儿女。”
      “孤彼时尚管不到边军,便将夙家女儿接入王府,充作乐伎,养在最边角的枫林苑,不召她侍寝,但也未薄她的吃穿用度。”
      “这琴原是夙暄的珍藏,加冠那年礼赠于孤,夙怜瑛入府后,孤便将琴转送予她,不想倒也弹出了一些模样,比之府内的其他乐伎还更强一些。”
      “可惜,许是孤太放纵她,她竟斗胆藏匿要犯,与来王府刺杀孤的江湖人私托终身,乃至珠胎暗结。甚尔还偷偷留下孽种,直到因难产出门求援,才叫旁人知悉。”
      “孤记得……是八月初五。对吧?”说到这儿,摄政王突然抛给了夙玖一个问题。
      夙玖正专心听着,闻言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自己的生辰。
      见夙玖点了头,摄政王继续道:“她应是在初四夜里就觉出不妙,爬出院门寻人,被人发现后即刻回报于孤。”
      “都到这一步了,孤也不能让她一尸两命,于是差人找来产婆,打算婴儿出生之后再做处理。”
      “她生得很不容易,一直到初五申时复又传来消息。产婆将你抱来孤的面前,请示如何处理。孤本不打算留下你的,但你应该感谢你那未曾谋面的伯父——”
      摄政王瞧着夙玖,道:“就在初五那天午时前后,他亡故于军中的消息也递到了孤的案前。”
      “他一死,你就成了夙家仅余的血脉,为了不负故友所托,孤只能留你一命。”
      说得就跟大发慈悲、法外开恩一样……
      夙玖冷然望他,一言不发。
      摄政王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淡淡笑了一下,道:“对。夙玖,生于丁巳年八月初五申时初。你的生辰笺,还是孤亲笔写的。”
      “夙怜瑛给你取名为‘玖’,是望你长长久久地安稳活着。但你跟你那江湖出身、一去不回的父亲一样,偏都喜欢自寻死路。”
      这话说来傲慢非常,带着毫不掩饰的讽意与轻视,夙玖听得胸口积怒愈甚,恨得后槽牙都咬出了血,实在忍之不住,无比恼火地瞪了他一眼。
      摄政王对此视若无睹,似乎说得有些累了,转而又倚回了榻上,续道:“之后,夙怜瑛便带你住在枫林苑,日日等她那位无名无分的‘夫君’回来寻她。”
      “那人许是死在了外面,也许是从未将她放在心上,总之,第三年的八月初五,她等不到人,便在屋内悬梁自尽了。”
      摄政王只是闲叙一般地在说,但听在夙玖耳中,却仿佛一击重锤狠狠砸向了太阳穴。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抬手紧抱住了自己的头。
      那一瞬间,脑海中仿佛有什么被埋得极深的东西正啸叫着要冲破束缚,撕扯得夙玖头疼欲裂,近乎晕厥。
      在一派混沌黑暗的视野里,一个晦暗、凌乱、破碎的景象渐渐在脑内浮现,一点点拼凑成了一个模糊的画面。
      ——昏暗的房间,倒落的圆凳,微微晃动的、苍白的脚,月白色的裙摆,垂落至脚踝的黑色长发……和门边的地面上,端正平放的琴。
      那画面明明该是阴晦冷酷的,但橙红色的夕阳的余晖透过门窗照映在琴上、地上,竟让夙玖对那场景的印象变得像红枫一样温暖热烈。
      那是连夙玖自己都不记得的、潜藏在他记忆深处的东西,而今被摄政王三言两语就钻骨掏髓似地硬掘到了明处。
      夙玖情不自禁地“盯着”它看,边止不住由衷地感觉荒谬。
      他还觉得疼,觉得荒芜,觉得悲伤……觉得温暖。
      一如那日漆黑的夜空下……他望着熊熊燃烧的阁外楼。
      都是噩梦,都是昨日,都是艳烈的告别,但惟有一点不同……
      元卿。
      不……元卿还在等他!眼下可不是沉溺于这些的时候!
      夙玖猛地摇了摇头,妄图把那画面甩掉,边使力咬破舌尖,利用更加尖锐的剧痛强行将自己从过去的情境中拔了出来,借着痛楚带来的清醒,勉强理出了一点头绪。
      无论如何,那点记忆的存在至少证明了摄政王在这件事上所言非虚……
      夙玖强忍着眩晕的余韵,抬眸望向摄政王,颤声问道:“然后呢?”
      摄政王正在欣赏他的反应,见夙玖的意志竟出乎意料的坚韧,更是兴味盎然,闻言简单续道:“然后,孤便将你送去了阁外楼。”
      说着,又嘲弄似地加了一句:“你总不会以为,这些年你在阁外楼过得如鱼得水,全是因为你天赋异禀吧?”
      神智清明之后,幻影似地疼痛和昏眩便如潮水般迅速退却,只这几句话的功夫,夙玖已渐渐缓过了劲儿来。
      他听闻嘲讽,冷笑一声,学着摄政王的语气反驳:“你难道以为阁外楼是什么人人都想去的金贵地方吗?逼着小孩坑蒙拐骗四处赚钱,养到成人就卖去明州给人糟践,你管这叫如鱼得水?你还好意思说什么不负故友所托?”
      话甫一出口,夙玖蓦地一滞,神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立刻厉声诘问道:“难道生意是假,实则是你们故意拿我当饵,故意引元卿上钩,好方便你们沿途狙杀?!”
      摄政王不紧不慢地摇了摇头:“留你一命,孤对故旧已仁至义尽,至于你要怎么活,全是你自己的造化。那笔生意自然也没什么特殊。”
      这等混账说辞从摄政王口中听到是情理之中,但他会如此坦白的答复本身,其实更让人生疑。
      夙玖盯着他看了片晌,但从那张自始至终都没怎么变过神态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迹象,索性直接问了出来:“你交代得这么清楚,到底想干什么?”
      摄政王浅浅一笑,缓然道:“看在夙暄的面子上,让你死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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