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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百年能得几多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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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天还黑着,夙玖就醒了,背后细密的刺痛虽不若刚上完药时那般钻心入骨,但也扰人,让他一整晚都睡不踏实。
夙玖叹了口气,打算今日先老老实实地在床上趴一天。
且不论伤口愈合总要时间……急中易错,他毕竟身处摄政王府,小命还拿捏在别人手上呢,像昨天那样冒进做事还能安稳过关的机会可不多。
他得静心,仔细想想之后的行事安排才行。
更重要的是,他可不想因为这种原因在自己的身体上留痕。否则出去之后若被元卿瞧见了,还不知他会怎样难过。
夙玖趴在枕上望着床头,思及爱人,便止不住动念,开始胡乱地想七想八——
想元卿被他连续折腾了那么多个晚上,得累极了吧,此刻是不是还在贪觉。
又想元卿单人孤枕,没有自己在身边拥着抱着,是不是怎么睡也睡不香。
想着想着,还更恶劣地想深了一些,幻想元卿一个人躺在宽大的床上望着那些柜子,会不会一样也在念着自己,念想他们一起胡闹作乐的时光……
回忆着元卿那些只肯在自己眼前摆弄呈现的诱人姿色和动情时羞怯气恼又迷醉享受的可爱神态,那执拗地盯着自己的圆润湿漉的眼、那兴到尽处时不自觉哼哼嗯嗯的轻柔低软的吟、那滚烫灼人的皮肤上隐隐晕染的星星点点的艳……
想到深处,夙玖止不住心里一热,鼻腔也跟着酸胀闷热起来。
心知恐怕又要白白失血,夙玖却舍不得脑海里生动瑰丽的绮思,索性任它不管,一时连眼睛都闭上了,只想专心致志地再多“欣赏”一会儿自家元卿。
可门外忽地传来几下轻轻的叩门声,随即有人推门而入。
夙玖被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骇得心脏重重一跳,什么念想都散了,仓促间只来得及睁眼,就见柳檀笙自顾自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食盒,怀中还抱着把琴。
柳檀笙似也没想到夙玖这个时辰居然醒着,惊讶地顿了一顿,望着他的眼中先是担心,忽又浮现出少许疑惑之色,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苏兄身子好些了吗?怎地这么……高兴?”
夙玖一呆,这才发觉自己刚刚肖想爱人时不由弯起的嘴角眼下竟还扬着,只得就着这个弧度尬笑了两声,含混道:“嗯,好多了。确实,咳,做了个好梦。”
柳檀笙和善地笑了笑,道:“背上那样的伤口还能酣睡入梦,苏兄的身体底子是真好。”
说着,边将食盒和琴都搁在了夙玖屋内唯一的那张圆木桌上。
夙玖眨了眨眼,迟疑道:“柳兄这是……”
柳檀笙已坐到了琴前的圆凳上,道:“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苏兄,今日一天我都会陪在这里,苏兄若有需要,及时叫我便是。”
夙玖万万没想到自己淡然清冷的新舍友竟还是个热心肠——但除了天上地下独一份儿的元卿,他可不信世人怀有什么无缘由的善心。
要么是奉命而来,要么是别有所求。
所以,柳檀笙会是摄政王安置在这里的眼线吗?
不,去年潜入时柳檀笙就已经住在这个院子里了。此处这般偏远,被安置在这里长居,并不像是亲信……
而且,他见到彼日偷偷潜入府内的自己时并未第一时间声张。按后续观察,也无他人前去向摄政王通报。
那么……
夙玖转眸瞧向已安坐弹琴的柳檀笙。
昔时他以为此人许是因受冷落而对摄政王心存怨恨、故而顺势帮了自己一把,但今日来看,恐怕不止于此。
夙玖对乐理一窍不通,说善“琴艺”,实则只记着同端木岚现学的那两首简单曲子,顶多随便拨弄两下,也完全听不出优劣好坏。
听柳檀笙抚琴,夙玖只能说它“好听”,直觉有些“幽怨”,至于其他的,听来感觉跟花街柳巷的靡靡之音或端木岚指下被元卿形容为“清越之音”的琴声似乎也没什么分别。
——依照元卿的说法,琴音里往往藏着弹琴者难言的思绪。
奈何夙玖踏踏实实地听了三曲,仍旧一无所获,什么都推敲不出。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索性硬着头皮直问道:“柳兄心中有郁气?琴声听着像是有怨。”
柳檀笙微微怔了一下,手指慢慢停了,沉默片晌,无奈似地笑了笑,道:“苏兄听得准。我本是打算弹曲给兄舒心的,不想还是夹杂了些私念。实在对不住。”
夙玖立刻道:“柳兄何出此言?弹得好听。真好听。柳兄随手弹拨两下,都比我那三脚猫的功夫好听多了。”
虽说他也听不出琴音好坏吧,但此时吹捧两句总归没错。
柳檀笙摇头苦笑:“苏兄说笑了。”
见气氛和缓些了,夙玖又拽回方才的话头:“不过听柳兄话里话外的意思,所谓心存怨恨……难道确有其事?”
柳檀笙垂眸,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指尖又抚上了琴弦。
显然不欲多谈。
在呜呜咽咽的忧郁琴音中,夙玖“很没有眼力见儿”地道:“左右闲着无事,柳兄若信我,不妨说给我听听,或许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柳檀笙猛一抬眸,视线却蓦地停在了半空,琴声也随之僵硬了少许,似乎内心正挣扎不休,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又敛了回去。
夙玖铁了心要等他一个答案,也不催迫,只任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琴弦。
柳檀笙一曲奏毕,终于抬头回望向夙玖,开口道:“苏兄昨天为何那么冲动,要触怒王爷呢?”
虽然没在回应夙玖的话,反而问了另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但这下总算能专心在说话上了!
夙玖佯作气恼地叹了口气,道:“无非是在后园与人起了争执,一气之下,忘了禁忌罢了。”
说着,便将昨天与清音的一些冲突简要讲了讲。还故意夸大了些,将自己的七分委屈生生描绘成了十二分。
夙玖有意添油加醋,把冲突叙得绘声绘色,柳檀笙渐渐听得入神,听到最后时不禁笑起来,道:“苏兄大抵是故意激怒他的吧?”
夙玖换了个姿势趴着,更方便自己看向柳檀笙,边顺着道:“柳兄这话怎么讲?”
柳檀笙道:“苏兄的功夫檀笙去年便已见识过了,轻盈迅捷,落地无声,若真想躲,区区清音,许连苏兄的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说到这里,他蓦地一顿,脸色微变,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噤了声。
交浅言深,乃是大忌。可听着听着,他竟不自觉就……
夙玖笑吟吟应道:“柳兄解释得不错。我确实是故意激怒他推我下水的。柳兄这样敏锐,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说来,我确实有些好奇,那日柳兄面对潜入府邸的我时怎能如此镇定?甚尔,还主动帮我这个初次照面的陌生人保密?”
“我以为,柳兄是摄政王府的乐师,理应该为王爷办事的。但怎地却帮了我一个外人?”
“莫非……柳兄心中的怨恨,其实是对着王爷?”
夙玖每说一句,柳檀笙的脸色就白一分。等夙玖说完,他已变得神情恍惚,显然被触及了心底深处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
过了好半晌,柳檀笙才茫然回神,片刻,低声道:“不知苏兄认为,我是个怎样的人?”
这问题委实突兀。
夙玖不大明白他这样问的用意,斟酌着说了几个比较适中的词汇:“平和、恬淡……与世无争?”
这大体也是夙玖对柳檀笙的印象。
柳檀笙听到他的答案,竟倏忽露了个无比苦涩、痛楚以极的笑。
他凄然道:“苏兄误会了。我原是与清音一样个性的人。”
夙玖大吃一惊。
“楚大哥!岚哥哥!章奶奶!我回来啦!”
青欢推开虚掩的院门,小跑着冲了进来。
楚渊清正在院中打把式,见状忙道:“别急,小心别绊倒了,要是酱油洒了,岂非白跑一趟。”
青欢听话地放慢了步子,将怀中抱着的小陶缸小心放到了石桌上,退开两步,才转身冲到楚渊清身前,脸蛋红扑扑地兴奋地说:“楚大哥,我刚刚在路上听人说,今天西市口有大热闹可以看!”
擦着手从偏院匆匆赶来的端木岚也听见了这句,好奇地问了句:“什么热闹?有新店开张吗?”
青欢否道:“不是哦,是那种热闹,就是——”
似乎觉得说出口可能不太吉利,青欢伸直手掌,拿侧面当刀似地,猛地向下一劈。
端木岚微微变了脸色,严肃地摇了摇头:“这种热闹,我们可别去凑。”
青欢却一副很想去见识一下的样子,忙又挥着小手补充了许多细节:“据说是斩大贪官和大恶人呢!大家都拍手叫好,还说那个……什么什么,孙什么的少爷,平日里看着像个好人,其实背地里恶事做尽,杀人放火,强抢民女,连小孩都不放过,那些犯人里,就数他最坏了!”
青欢在一旁手舞足蹈说得热闹,楚渊清却在担忧地瞧着端木岚。
自青欢提及那个“孙”姓少爷之后,端木岚的脸色就倏然变得煞白,神情恍惚,目光空茫,只僵立在石桌旁发呆。
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猛地战栗了一下,下意识松开了手指,刚刚拎起的酱油坛子直直朝地上砸去。
“啊……!”
端木岚自己也吓了一跳,可短促的一声惊叫还未完全出口,又被压回了嗓子里——
眼前,楚渊清已闪现在桌旁,稳稳地将坛子捞在了手中。
青欢也被这变故吓得噤了声,跑过来扶住端木岚:“怎么了怎么了?岚哥哥,你没事吧?”
楚渊清温声道:“我去送吧,小欢,你陪明义在这里坐一会儿,先别聊刚才那些事了。”
青欢乖乖答应。
楚渊清将酱油送去厨房,同章家奶奶简单说了下情况,讨了碗温水,端来放到端木岚面前:“喝点水,压压惊。”
端木岚低声谢过。
楚渊清又打发青欢去厨房帮忙,等人跑没影了,才开口探问:“明义此前提过的仇家,莫非就是那个孙少爷?”
端木岚垂眸沉默,片晌,微微点了下头。
楚渊清道:“看来此人今日问斩,也是因果得报。”
顿了顿,又道:“你若想去看看,我可以陪你。”
端木岚身子一僵,迟疑着瞧他,犹豫许久,终究还是摇头:“不了,我……我不想去给他送行。再说……”
他停了一会儿,继续道:“我今日还有课要上,稍后还要去义塾。”
楚渊清留心观察着他的表情,斟酌着又问了一句:“好。那我傍晚去接你吗?”
看他如此谨慎地关切,端木岚不禁笑起来:“不用。大哥不必为我忧心。我刚刚只是突然听到那人的消息,猝不及防,才有些恍神。我真没事。倒是青欢,倘若他缠着大哥非想去,大哥可别顺着他,那种场面,看了总归不好。”
说这些话的时候,端木岚已神色平和,视线不偏不倚回望着楚渊清,脸色也正常了许多,大抵是真没事了。
楚渊清这才松了口气,笑着应:“好,我一定拦着他。”
“若说仇怨……无非源自党争。”柳檀笙虚虚望着窗外,恍惚了许久,终于开口道。
夙玖立刻提起精神,竖起耳朵认真听。
“摄政王只手遮天,但在朝廷里也不是完全无人反对,我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与他一起的还有交好的几位同窗,其中两人尤其亲密,一位姓谢,一位姓孙。我听母亲说过,他们三个,就是继李相之后,朝内抵抗摄政王的三根砥柱。”
“我因为父辈的交情,与孙家的少爷走得很近。孙思望年长我几岁,外人看来,他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洁身自好,爱妻如命,几乎是京内的一段佳话。相比之下,我的名声就糟多了。”
“但其实,他私下里比我风流得多,来者不拒,荤素不忌。不过这也没什么,京内的少爷们多半都是这样。可笑的是我,竟把酒肉朋友当做真心情义。”
“四年前,谢伯伯遭贬出京,父亲仗义执言,却被反诬一状,陷罪入狱。我一贯任性妄为,因为争胜顽劣的个性得罪了不少人,结果四处求告无门。本想念在旧日情分,或许孙家愿意伸出援手,可我登门拜访,他们却始终避而不见。”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见势不对,竟私下投效了摄政王,将谢伯伯和父亲的事情全都卖了出去,才换得孙家的富贵出路。”
“许是我上门的次数太多,孙家不胜其扰,便随便扯了个罪名,将我也构陷入狱,父亲问斩之后,我便被贬为奴籍、充作乐伎,母亲不堪受辱,上吊自尽,柳家至此,便彻底散了。”
“我知这一切根源乃在摄政王,一心为父母复仇,在伎馆忍辱偷生,主动献媚攀附,想方设法搏出了一点艳名,一年后便叫人买下,送来了摄政王府。”
“我确实得他欢心,在那一批伶人里,我是唯一一个留到现在的。”
“但当我真靠近他了,我……我却下不了手,直到数月后被人玩厌了,就被遣来了这里。”
说到这儿,柳檀笙苦笑了一声,垂眸又浅浅拨弄了一下琴弦。
夙玖道:“是没寻到机会下手?还是心有顾忌,不愿下手?摄政王身边常年有人守备,确实不容易找机会。”
柳檀笙露了个哭泣似的笑来,艰涩道:“不……我有机会,有很多机会,是我自己……是我怕死。”
最后四个字一出口,他竟像崩溃了似地,泪水成串地自眼眶涌出,嘴里不断重复着:“我怕死……我怕死……我怕死……我太怕了,所以我连拔刀的勇气的都没有!”
夙玖吓了一跳,想去安慰他,动一下又痛得紧,只得连声劝道:“柳兄,柳兄莫这样。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蝼蚁尚且偷生呢!遭遇那种变故,柳兄能坚持活下来,已是非常坚韧的心性了。柳兄……”
柳檀笙慢慢在夙玖一声声的“柳兄”里渐渐稳定了情绪,扯袖拭净了面上泪痕,勉强扬了个笑容,道:“叫苏兄见笑了。”
夙玖摆了摆手:“人之常情,人之常情。柳兄不必自责。”
又道:“所以柳兄日前帮我,也是想帮一个可能的同行?柳兄莫非以为我也想杀摄政王?”
柳檀笙竟摇了摇头:“并非。只是无意打扰苏兄的计划。实不相瞒,檀笙已经歇了杀他报仇的心了。”
夙玖奇道:“这是为何?”
柳檀笙浅淡地笑了笑:“不过是想明白罢了。”
他垂眸望琴,自语似地道:“在挣扎着动手的那会儿,我一直在逼自己,一直恨自己,一直非常痛苦。后来有一次,我看着王爷,忽然就想,我在做什么呢?”
“我原以为我在做一件好事,在为父母报仇,在为天下人除恶。可我杀了摄政王,父母也不会再活过来了。至于天下人……天下人……呵,天下人大抵还不值得我舍命。”
最后这句说得尤为冷酷,夙玖听在耳里,不禁多瞧了他一眼。
柳檀笙嘴角噙着一点冷笑,淡声道:“我罪有应得,但父母为人皆善,一辈子不曾做过什么恶事,还常常帮助他人,可他们死的时候,人人冷眼旁观、明哲保身,甚尔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孙家父子更是伪善至极。佞臣专权,忠良息音,好人不得善终,恶人自在逍遥,伪善私利比比皆是,世道如此,怎不令人寒心?我又为何要为它舍命呢?”
夙玖望着在说这些话的柳檀笙,心里想的却是楚渊清。
假如不曾遇见元卿……
“柳兄。”夙玖斟酌着开口,“我曾经也与你抱有同样的想法。”
柳檀笙怔了一下。
“但这两年,我遇到了一些人,经历了一些事,我想——”
他坚定地看着柳檀笙,一字字清晰地说:
“这世道固然不好,但至少还有一群正在努力让它变得更好的人。”
冬末春初,天黑得早,义塾放学便也早些。
端木岚背着书箱同众人告别,看了看将落未落的日头,还是决定绕去西市看一眼。
没听说也就罢了,但听到了……就像心里无端端被戳了根针,扎得人浑身难受。
去看一眼吧。看一眼,就当与过去告别。
但,决不能哭。
端木岚默默地告诫自己。
他可不想给那个恶徒致哀。
胡思乱想间,长长的路途不一会儿便走完了。端木岚停在西市口外,做足了准备,抬眸朝刑场看去。
那里被绳子围出了一片方形的空地,地面湿漉漉的,是大水冲刷过血渍的遗痕。
一旁的木杆上高高挂着几个头颅,个个蓬头垢面、死不瞑目,凌乱的头发半遮掩着脸孔,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除了胡髭不同,几乎已辨不出面容。
但端木岚一眼就认了出来。
左数第二个,就是孙思望。
那个骗他、欺他、卖他、毁了他半生的,爱恨仇结的人。
端木岚仰首望了一会儿,突然发觉,自己竟没有感觉。
没有恨,没有爱,没有痛苦、难过、伤心,也没有大仇得报的愉快。
什么都没有。
就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
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真地完全放下了。
……
好啊。
端木岚释怀地笑了笑,仿佛彻底卸下了来自过去的重担,轻松地拍了拍腰侧的书箱,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正好,路上能经过卖盐的店面,家中盐也不多了,顺道再买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