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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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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永安寺之后,楚渊清循着摄政王府地道北延的方向,继续一路向北探去。
地道自下方穿出北城墙后不远,又向西折拐,伸入一片高低起伏的山野丛林,直至某个山丘间的洞穴为止——
虽然看似无人,但在此地确实还额外埋伏着数个戍卫看守,想必就是地道的出口了。
楚渊清避开守卫的视线,稍微绕了一段路,攀上左近高约十来丈的小山包,心中还在推算大致的方位里程,一片巨大的水域已突兀地横亘眼前。
此时恰逢微风拂过,湖面水波微漾、波光粼粼,在午前日光的映照下流金溢彩,宛如无数条金龙正在眼前翻涌游动。
……金鳞湖。
几乎不需要费心去想,这三个字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楚渊清脑海中。
不愧是京内名胜。果然名不虚传,绮丽非常。
之前曾听客栈老板提及,这湖被摄政王圈在了自己的园子里,如今日所见,那所谓的摄政王“园内屯兵”的戏说,恐怕也并非空穴来风。
默默地瞧了片晌,将周遭地物粗略记在了心里,楚渊清才返身回城。
如此美景,下次还是得拉阿玖一起来看看。
夙玖也在望着水面发呆。
摄政王府后院的湖面虽然小巧,但胜在精致,叠山理水颇为讲究,每一处转折都恰到好处,既克制简练又灵韵动人,真将“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名论落到了实处。
——只是夙玖眼下完全没有赏景的心情。
他在琢磨怎么才能有借口去其他地方逛逛。
作为乐伎能去的地方本就不多,昨日陈侍卫已带着他们大概其走了一遍,今天夙玖又把后花园好好逛了一圈,边边角角都看了个仔细,府内的东路建筑算是探得差不多了,但是西边……
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叮叮当当的碎铃声,夙玖猛一侧身,恰好与对方故意撞来的肩膀“擦肩而过”。
清音偷袭未成、吃了一惊,瞬息转换了一副和善的笑脸,就着这般姿势“亲密地”贴近了夙玖,柔声柔气道:“姐姐在此地发呆做什么呢?”
真是无耻之尤。
夙玖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正想拉开距离,忽地灵光一闪,硬是忍住了留在原地没动。
但陌生外人带着冲鼻馨香的温热气息裹在自己肩侧,还是让夙玖有些难以接受,他佯作傲慢地撇开脸,转眼看向另一侧,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一些。
从旁人的视角来看,就是一副鲜明的爱答不理的样子。
清音笑脸碰了个冷钉子,刚刚那点险些被人现场抓包的尴尬和羞愧顷刻烟消云散,眼眸一转,面上已摆出泫然欲泣的模样,委屈道:“姐姐是对清音有何不满吗?何故不理人家?”
夙玖:……
“好烦”两个字正在脑海里拼命聒噪,夙玖硬压下不耐的情绪,硬声道:“不敢。弟弟如今是王爷身边的红人,姐姐哪敢得罪。”
可他嘴上如此说着,却看都不看对方,显然诚意全无。
甚至还额外咬重了“弟弟”二字。
——清音惯以红妆见人,常与人姐妹相称,这不仅是出自生计,也是他本人所好,因此有意与清音交好的,多会留心避开此类说辞。
至于夙玖这样叫他,绝对是在故意挑衅。
清音胸中怒火愈盛,表面功夫都装不下去了,见左右无人,便索性放开了嘲讽,言辞犀利、夹枪带棒道:“姐姐昨夜睡得可好?听说姐姐被分派到了最边上,还与一个男性乐伎共处一室……”
他忽地捂了下嘴,又笑道:“瞧我想哪儿去了。姐姐一定比我知轻知重,绝不会做什么对不起王爷的事的。”
好啊,都开始编排有关他的流言了。
夙玖无声地勾了个冷笑。
这等风月场所惯用的小伎俩,低劣可鄙,连他都看不上眼,遑论摄政王呢。
“有闲心在此地与我饶舌,不如想想该怎么博得王爷的青眼吧。哦——”夙玖讽刺地瞧他,“难怪……想是弟弟平日里床边总不空人,昨夜独身入眠,孤冷得紧了。”
似全没料到夙玖竟会正面反击,清音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等他反应过来,怒容登时上脸,却只咬牙切齿地瞪着夙玖,像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看样子也是个平日里被娇宠惯了的,真对骂起来,连第三句都接不上。
夙玖摇了摇头,一眼瞥见不远处渐渐走近的几个袅娜身影,冷硬的唇角立刻软了下来,眼中也迅速盈满了泪花,抬手捂住嘴巴,带着哭腔道:“你……你怎能平白无故冤枉人!给我编排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这变化委实太快,清音呆了片刻,忽然回过味来,转头就看见了身后已迟疑着停下了步子的诸人。
清音怒而回头:“苏九儿!你装什么无辜!我根本没有……”
可夙玖的声音比他还大还尖,哭得还要可怜,直接盖过了清音的辩解:“王爷宠爱你是天大的福分!我……我比不过你,我没你好看!我避着你走还不行!你为何非要来折磨我!”
这声音内蕴少许内力,近距离听震得人耳膜疼,清音不由捂紧了自己的耳朵,一边语无伦次地努力大喊:“没有没有!你胡说!苏九儿!你!你这个贱人!”
夙玖余光扫到众人渐渐有围上来劝架的意思了,觉着时机差不多,便伸手假意要袭向清音的胸口,清音下意识胡乱回挡,手掌扎实地推在了夙玖的胳膊上。
夙玖毫不抵抗,还借力急退两步,鞋底在湖边青石边缘一擦,随即“嘭”地一声,水花四溅。
初春的湖水刚刚解冻,冰冷刺骨,夙玖不敢久留,屏气浮上水面之后就向湖边挣扎,除了愣在原地呆呆看着自己双手的清音,众伶人早就扑到了湖边,七手八脚将夙玖捞了上来。
夙玖浑身失温,冻得直打哆嗦,脸色惨白,嘴唇发紫,眼中蕴着恐惧,面上满是水渍,不知是湖水还是泪痕,脱力般柔弱地瘫在地上,被大家伙围在中间,害怕似地忍着哽咽,委委屈屈又十分畏惧地转眸觑着清音。
清音嘴唇哆嗦了两下,迎着众人一同望过来的异样目光,犹豫了片刻,最终选择了嘴硬:“看到了吧?这就是骗人的下场!你……你活该!”
“清音,别再说了……”人群中传来小声的劝阻。
清音更大声地反驳了回去:“我偏要说!她就是活该!她骗了你们所有人!她才是最坏最差劲的那个!”
夙玖像是忍不了这种泼天的委屈,忽然使力挣开其他人搀扶的手,跌跌撞撞爬起身,竟发力朝西侧跑去。
“天啊!别去!九儿别去!”
“那边不能去!”
“王爷晚上就回来了,先忍一时之气吧……”
……
劝阻他的字字都出自好心,但夙玖全不入耳,径直从花园西南角的月洞门冲了出去。
摄政王府有一个好处,就是所有守卫都隐在暗处,至少明面上看不到可能拦路的“侍卫”。
而暗卫岂能随意现身在区区一个伶人面前?
——这便给了夙玖一个机会,只要跑得够快,他能把西边也绕个七七八八。
等陈侍卫闻讯赶来拦阻住夙玖的时候,他已差不多将王府西路的情况透彻于胸了。
夙玖乖乖任陈侍卫扭送去了正堂,那里正站着所有昨日刚刚进府的新伶人,包括还在气头上的清音和满脸焦急、早间才帮忙救助过他的那几个。
“念及初犯,先打十鞭吧。下不为例。”
摄政王坐在上首,淡声道。
看也未看夙玖。
陈侍卫沉声应是,推着夙玖双膝跪地,又从腰间解下剑来,以剑鞘为鞭,重重击在了夙玖背上。
剑鞘上凹凸不平的细密纹路此刻成了刑具上剌人的倒刺,只三击下去,就开始裹血挟肉,打得夙玖彷如被剐肉凌迟,痛得浑身颤抖、冷汗淋漓,可他打心底里不肯在摄政王面前露怯,一口气憋在胸间,竟硬是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众伶人亦陡生兔死狐悲之感,个个看得战栗不已,屏气凝神,丝毫不敢出声。连清音都偃旗息鼓地垂了头,生怕这怒火会迁延到自己身上。
一时之间,堂内除了剑鞘抽在人后背上的闷响和夙玖强抑颤抖的喘息,再无其他声音,气氛肃杀到了冰点,
等十下鞭毕,夙玖已气息奄奄地瘫软在地,陈侍卫甩了甩粘连在剑鞘上的血肉,向摄政王拱手回报。
摄政王点了点头,起身道:“若有下次,打死为止。”
说罢,便撩帘入了内室。
徒留伶人们无言留在原地,脸色惨白、面面相觑。
楚渊清到家之后便回房歇了半日。
奈何人虽然困顿地躺在床上,思虑却一直紧绷着,睡也睡不踏实,总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
最后索性不睡了,但也倦怠得不想起,结果只窝在被子里,望着床内侧夙玖专门找人打的一小排檀木柜子发呆。
能这样摆在床上的当然不是什么正经物什,木格里一件件全是夫夫床笫之间的情乐玩具,多半都是夙玖从天荟阁学回来的样式。
去年走得急,没机会用上。今年回来之后夫夫二人便从第一格试起、夜夜欢娱,直至夙玖正式被送入摄政王府的前一天晚上,都还在抱着自家元卿尝鲜。
楚渊清也得了其中趣味,更不舍与亲亲阿玖生离,半推半就地任他施为,竟真叫人不知节制地连闹了这么多天。
——虽说真用的时候不觉如何羞耻,但这些夜间叫人舒爽的物件若在白日里看见,面皮薄如楚渊清,总会不自觉地面红耳赤,还因此被夙玖调笑过、故意摆在明处闹着他多看两眼。
可今日再看,那点旖旎心思也已荡然无存。
没有了夙玖,这些玩意儿不过是冷冰冰的死物罢了。
……阿玖……
明明与爱人同在一城,却不得相见……
想着想着,楚渊清一时难遏心绪,满心酸楚苦涩,却只得捂着胸口,裹紧了被子,把自己团成了一团。
勉强……假装夙玖还拥着自己罢了。
夙玖毕竟是习武之人,硬功练得再差,底子还在那里,被抽了十下也不致真晕过去,但疼是实打实的,因此“虚弱”的模样装起来很是轻松。
“嘶……轻,轻点……”
装死被抬回小院的夙玖等人都走光了,才把怀里的药瓶塞进同居乐师的手心,请他帮忙处理一下背上的伤口。
可第一下刚撒下去,夙玖就忍不住苦着脸倒抽凉气,连连叫唤了几声。
等他咬牙忍过这一波疼,做足了准备等待新一轮药粉落在伤口上,身侧却忽然没了动静。
夙玖忍痛回头看了一眼,年轻的乐师正红着眼睛默默掉泪,手中紧攥着药瓶,一副害怕又难受的模样。
即便屋内燃着火炉取暖,冬日里赤膊依旧冷飕飕的,更何况,僵在这里不上不下的也委实难堪……
唉……
夙玖无奈地安抚起他来:“别担心,这就是看着可怕。都是皮外伤。我这伤药也是顶好的,用了之后很快就能愈合,一点疤痕都不留,你放心撒,多用一些也无妨。”
乐师执袖抹了抹眼角,低低应了一声,打起精神,继续给他上药。
但动作仍旧小心翼翼的,似乎生怕弄痛了夙玖。
夙玖趴回床上,咬住被子,好不容易捱到上完药,苦难却还没结束——药力在一点点渗入血肉,烧得伤口火辣辣的刺痛。
钻心的疼痛连绵不绝,可夙玖确实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为了更快速的愈合,他只能忍。
可恶……没想到陈侍卫看着老实,下手居然这么狠……今天好在是他,若真换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柔柔弱弱的乐姬来,别说十下,恐怕五下就给人打死了。
……总之,这些账统统都得算在摄政王头上!
“……送回枫林苑后,柳檀笙给他上了药,就休息了。”陈侍卫将夙玖今日的动向一一回报,最后道。
摄政王倚在榻上,简单地应了一声。
陈侍卫例行请示:“此人显然别有用心。可要属下带人处理干净?”
摄政王闻言浅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必。今日就算教训过了。之后监视着就好,每日回报一次他的动向。多余的事不必做。”
稍稍顿了顿,摄政王又补了句:“倘若他又犯禁,也不必管。左右还有几日余裕,孤着实有些兴趣,在这府里,他究竟能查出些什么来。”
陈侍卫垂头应诺。
楚渊清简单披了件衣裳出门时,已日沉月升,仅余一点余晖坠在西方天际。
循着饭香走进前院,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忽然传入了耳朵——
“……奶奶,改日我给你介绍个大夫来,他是内科圣手,在皇宫里也有名气的,或许他能帮忙搞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
“诶呦,那应该是贵人家才能请的吧……小老太婆身子骨就这样了,不用不用,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奶奶,我刚好认识他,我让他免钱来给您看一下。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啊。您就别推拒了,再推下去,我都不好意思再留下吃饭了。”
“啊……那真是,那真是谢谢你了。你看看,真是个善心的好孩子……”
楚渊清诧异地瞧着正与章家奶奶坐在院中闲聊的李碁,眨了眨眼睛,使力掐了自己一把,才确认这并非梦,也不是幻觉。
“楚大哥,你醒了啊。”端木岚拎着一壶茶水走进院里,见楚渊清呆呆站在转角,遂出声招呼了一句。
李碁闻声立刻回身,见到楚渊清的模样,一时也愣在了原地。
楚渊清在自家宅院里行走时跟在天山派自己住的院子里似地,并不会特别注意打理形象、板正衣冠,像今日这种情形、晚上也没有出门的打算时,他就不会特意再束发,也不会怎么好好穿衣,顶多是松松套一件外衫、用衣带将披散下来的长发草草一束罢了。
这种随性的“内人”穿法夙玖常见,端木岚、青欢诸人也见惯不怪,但对李碁来说却是实打实地“冲击”。
——看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更能称一句“惊艳”。
被李碁一瞬不瞬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灼得有些难堪,楚渊清尴尬地拢了拢衣裳,率先道:“抱歉,我不知道有客人来……”
李碁顿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又羞又窘地转开目光,红着脸道:“不……不妨,是我突然造访……怪我……”
这气氛简直诡异到了极点。
楚渊清一刻也待不下去,匆匆丢下句“你们先聊”,便冲回寝屋,老老实实把自己打理整齐了,才又出门见人。
此时天已黑尽,李碁已在正堂帮忙布置碗筷,边忙乎边与众人和乐地谈笑着,时不时还逗一逗青欢,活脱脱就是个和善亲切的邻家大哥哥。
若是不挑明身份,根本看不出他是个“皇帝”。
楚渊清心情复杂地默默叹了口气,收拾好思绪,抬步跨进了门槛。
其乐融融的一顿饭之后,楚渊清将人请到书房闲坐,将倒好的茶水放到李碁面前,边道:“执元兄这时寻我,可有什么要事吗?”
其实只是想见见,并没什么特别紧急的事……
李碁紧着摇了摇扇子,将脸颊上那点不可说的热气扇散了,含糊道:“咳,也没什么,就是……想来与渊清兄聊聊之后的打算。”
大概是来散心的。楚渊清想。
毕竟,早间李碁在永安寺经历的事情任谁遇到,心里都不会好过。
但这种话,当然不适合直接同他这个外人说。
楚渊清瞧出了李碁的尴尬,识趣地没再深问,转而顺着道:“执元兄有什么想法?”
李碁想了想,道:“朝内的事情正在按部就班地推进,摄政王多年来的罪证也已查明,但……虞弋之不在京内,摄政王还有一大笔经年支出不知去向。后者更紧要些,若搞不清楚,我担心旁生枝节。再一个,夙玖兄还在王府里……”
楚渊清听得心里一恸,微微闭了下眼,别开话题道:“京内流传的摄政王屯兵的说法,执元兄听过吗?”
李碁点了点头:“说是在西苑,不过我派人混进去探过几次,并未查出什么端倪。”
楚渊清道:“我昨日也去了一趟。在金鳞湖边,我发现了一个密道。”
李碁大吃一惊:“一个密道?!可……渊清兄怎么想到要去那里的?”
“因为方才提到的那个说法,我始终有些在意。”
楚渊清简单搪塞了一句,然后用指尖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简单勾画起来。
“密道的入口在金鳞湖东南角的一处洞穴,左近有人看守,密道向东约二里,转折向南,越过北城墙,直通摄政王府。”
李碁神色严峻地看了半晌,低声道:“好,我回去就让他们查查看。”
楚渊清犹豫了一下,又道:“阿玖在王府里探查,自有他的办法,执元兄无需顾忌。只是若有针对摄政王府的安排,可否提前两日告知我?另外,一应行动,我也想随同前往。”
李碁缓颜笑道:“那是自然。渊清兄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拿夙兄的性命冒险的。”
话虽如此,但李碁抱定的想法分明是围而不打、欲擒故纵。
至于何时要打——
大抵就是摄政王在朝内被逼到尽头、欲挟夙玖搏个生路的那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