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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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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渊清目送抬着夙玖的轿子进入内城城门之后,自己也跃下屋顶,随在长长的队伍之后,一并混进了内城。
内城与外面一样,街道两旁都是看热闹的民众,只是人数少了些、年纪小了些、衣着服饰普遍华贵了一些。楚渊清趁人不备遁入人群,从小巷子里穿过两个街区,瞄着城内最高的那座塔,渐渐绕到了永安寺的后墙,仔细听了片刻,抓准时机,无声无息地翻了进去,而后紧贴着墙根,径直向高塔的方向靠近。
高逾十一层的琉璃佛塔远看时流光溢彩、璀璨夺目,趋近了看,颜色就深沉稳重了许多。塔身是青墨色的琉璃砖镶嵌,烧结的琉璃浮雕面目清晰、姿态灵动、栩栩如生,檐顶一层层铺上的是鲜黄色的琉璃瓦,每层都设有门窗和向外伸展出的瞭望台,想是塔内有楼梯可以连通上下,只是大门紧锁,门窗紧闭,无法出入。
但楚渊清上塔,哪里需要楼梯呢?
避开寺僧和香客们的视线,楚渊清倏然趋近,而后踏地跃起,落羽般轻盈地扶风而上,一层层跃过塔檐,伴着一路檐角铜铃被风摇起的清脆悦耳的声响,直跃到最顶层的塔刹旁为止。
在这个高度足以俯瞰全城,能将内城的房屋街巷和巡逻布置尽收眼底,自然也包括摄政王府在内。
——但皇宫也在。
所以这次探查,楚渊清不打算让李碁知晓。
沿着上次陈侍卫带着走过的路线,楚渊清轻松寻到了摄政王府的所在——就在皇宫西侧,毗邻宫城西墙,与宫城城门面向同一条大街。
王府占地不大,只约莫三分之一个街坊大小,除了东西铺展开的各个院落,只在东北角向北延展出去了一个后院,院内布置了山水园囿,应当是府内的花园。
自后院向南,先是两排大小不一、但整齐有序的小院落,围拱着东路中央一个更大的合院,合院再往南过两进院门就是去年他面见摄政王的正堂。
这一组规模大些的想来就是摄政王的起居之所了。
自正堂向西还有几幢高至二层的房屋,不知做什么用,另外靠西南墙角地方整齐排列了数排低矮的一层长房,看形态像极了兵营的布置法子。
依序扫过府内高低错落的各式建筑时,楚渊清的视线额外在全府西北角最偏僻的那个小院多停留了一会儿。
——一树巨大的枯木枝正在那里迎风招展。
那里,应当就是阿玖提到过的那个植着枫树的院子了。
不知阿玖那边一切还顺遂否……
念及孤身入瓮的夙玖,楚渊清就不由自主地紧张,他强行转开目光,盯着皇宫的方向,勉强让自己放空,才将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硬忍了过去。
别吓自己……阿玖很厉害,于潜伏暗探一道,阿玖比他厉害多了……
他相信阿玖的。
楚渊清定了定心,收敛了念头,将心思集中回眼下的事情上,运气于耳、凝神入目,仔细观察起摄政王府那隐秘于平静表面之下的重重暗防布置来。
虽然面上看不见,但的确有许多人的呼吸声,在檐上或者地下……
防备的重心始终跟随着摄政王,后院和与后院临近的两排院落相对而言要单薄一些……
大约有三条线路可以潜入府中而不致被发现……
地面上的人都在明处,控制起来并不困难,但若要防摄政王反扑或逃跑,地下才是真正需要处理的重点……
地下的通廊……风声……向北似乎能通到城外……
向北出内城不远就是皇家园囿、山野林地,将地道的出口设在那里,用意不言自明。
楚渊清在塔檐顶端坐了一整日,将十二个时辰里摄政王府内的布防变动统统谙熟于心,顺便把皇宫内的情况也一体观察了一番,才打算收工下塔。
刚起身,塔下遥遥传来的一声“陛下”倏然入耳。
……!
李碁?
李碁怎会亲自来这种地方?
莫非是自己昨日入城泄露了行藏?
楚渊清心中疑虑不断,人已利索地重新伏倒,侧耳专心留意着下方的动静。
杂乱的脚步声绕过塔下,停在了不远处的佛堂前,静默了一会儿,才听到李碁的声音:“……她这些日子怎么样了?”
有个年轻沙弥念了声佛号,回答道:“还是老样子,不知今夕何夕,只重复一些妄言,但一日三餐进食无虞,身体无碍。”
李碁没有作声,片晌,似叹了口气,道:“我进去看看她,你们在门口守着,不必跟来。”
众人同声应是。
佛堂的门扉一开一闭,楚渊清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听下去。
堂内除了李碁,还有一个女子声音,听来许已年过半百,此刻正在佛前祈祷,十分专注,就算是有人进门,也不曾停下。
直到一卷经文诵完,她才起身。
“这位年轻的公子,来寻我这个妇人,可有什么事吗?”女子开口询问。
李碁停顿片刻,道:“母妃。”
“今日是您的寿诞,儿子来看看您。”
楚渊清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但更让他惊讶的还在后面——
“什么母妃?别乱叫人母妃!那可不是什么好话!”女子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起来,语气也十分急躁,话里话外满是厌弃与憎恶。
李碁又唤:“母……”
“闭嘴!闭嘴闭嘴!!”
女子崩溃地大喊。
“我没有儿子!我不是太后!我不要做太后!我不是!我没有!”
“李大人……李夫人……夫君……姐姐……你们为何弃我不要?为何非要送我入宫?”
“……一定是因为李碁……都是李碁……灾星……是他妨害我……害我失身……害我孕子……害我家破人亡……”
“……我没有那个儿子……我没有……别过来……别过来……”
“……我只是个奴仆,微贱的宫女……陛下……求您了……放过我……放过我……”
“……”
女子声泪俱下的控诉,嘴里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些破碎字句,其中全部的恶意、厌憎、恨怒尽数都指向了李碁。
若所言并非来自幻觉,从女子破碎断续的言辞中其实能勉强识读出她如此怨恨的李碁的原因——
女子原是宫女,许是意外,也许是故意为之,被李碁的父亲强占并因此孕子,在生产之前就被秘密送去了李臻府上,作为李臻的妾室生活。
按那本《拾遗录》所言,李碁正是作为李臻的儿子出生的,所以才能免遭摄政王的毒手。
女子在李府应当度过了一段十分美好平凡的家庭生活,所以才会到现在仍痴痴地呼唤李臻“夫君”,唤李臻的夫人“姐姐”。
这一切美好却在李碁八岁时破灭殆尽。
皇帝死于摄政王之手,李臻带幼主回宫登基,毫无疑问,也将李碁的母亲一并送还了宫中。
宫内生活许已让她十分恐惧厌恶,她不愿回宫,但她是李碁的母亲,除了回宫,她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所有人都在逼她回宫。无论是她的“夫君”,抑或是她的“姐姐”,都不可能在这件事上站在她的身边。
只因为她是李碁,这个先帝留下的唯一血脉的生身母亲。
年深日久,她痛苦难捱,压抑入魔,丧神失智,终将一切怨恨都加诸在了李碁的身上。
——毕竟,李碁既是她被人强占后诞下的恶果,也是害她不得不离开夫君姐姐、回到皇宫这个“魔窟”的元凶。
她如此怨憎李碁,以至于完全不肯接受自己真有这样一个儿子,听不得有人喊她“母妃”,但凡听到,就会疯癫。
永安寺是前些年刚建成的,民间传言是太后想建佛寺祝祷。眼下看来,许就是李碁专为母妃而建,建成之后便将人送来这里休养。
成效显然也有些,至少在李碁开口唤她“母妃”之前,她都还神志清醒、可以正常对答。
李碁被呵斥“闭嘴”之后,便一直没再开口说话,直等到女子从癫狂中清醒,重新平静下来,才道:“看到您身体安泰,我就放心了。您好好休息,我告辞了。明年我再来探望。”
女子似恍惚了一会儿,才语气诚挚地回了一句佛号,道:“谢谢你,年轻人,愿你健康,长命百岁。”
不久,又是房门开闭的声音,随即是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楚渊清望着李碁离开寺院、翻身上马,径直驱马往宫内而去,等到整队人马都已进入宫门,才觑准时机,从塔上一跃而下。
轻盈落地、循原路翻出院外,楚渊清这时才忍不住,沉重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世上苦难何其多。
或许也是因为经历过这些,才让李碁有可能成为一个于世上千千万平凡人而言的“好”皇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