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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57:皇陵奉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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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燕京全面戒严,不论商贾住宅皆门窗紧闭,主干道十步一岗、五步一哨。
四更,城门大开,骁骑营入京。
旗兵打头阵,插在旗兵背后的金虎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数千铁骑兵分两列紧随其后,从城门到宫门一路疾驰,铁蹄踏裂青石板路,沿途屋舍震荡,仿佛地动山摇。
正阳门前,六乘高头大马拉着灵车已等候多时。
锃亮的金色铠甲即便在夜里也十分显眼,头盔上红缨换了白穗,骁骑营统领邱绪在宫门前下马叩首跪拜。
大太监王鞠手持拂尘,高声喊道:“鸣丧钟!”
声音又由沿路小太监接过,一声声高喊传递到宫内的钟楼。
紧接着丧钟鸣响,二十七声浑厚肃穆的钟声自深宫阵阵传来,几乎响彻整个燕京。
钟声毕,王鞠唱道:“起棺!”
举着灵幡的仪仗队在左右两侧簇拥着慧真大师与八名法源寺高僧诵经开道,其后便是由金乾卫层层围住的灵车,仁亲王燕贞、梁王燕无痕与百名文武官员在其后扶柩随行。
以邱绪为首的前阵队伍负责开路,尾部的安防则由曲默接管,中间数百骑兵则前后巡游,确保万无一失。
礼部主导、兵部协同,从皇宫到乾安山皇陵,一路上所有的节点都已安排妥当,不论是马匹的轮换,还是人员的休整都有严格的规制。
午时出城门,子时到乾安山脚下,灵车停靠一夜,所有随行人员原地休整,第二日换人力抬棺上山入陵。
“喝点?”
初夏的夜里还是有些凉,山风吹得人冷颤连连,偏生送葬这差事时间紧任务重,一行人在马背上颠簸了一天,到了晚上却连觉也不能睡。为了提神,邱绪带了烈酒,他自己先连喝了几大口,辣得满脸通红,喝完又递给曲默。
“不了。”曲默摆了摆手,“吃着药呢,不便饮酒。”
在雪山里跟亓蓝人打仗的时候,两三天不合眼是常有的事,如今给老皇帝送葬熬一个晚上算不上甚么大事。只是曲默心里惦记着高家的事,面上始终郁郁寡欢、不得笑颜,倒也合了这丧葬的景儿。
林中篝火正旺,那些身娇肉贵的京官和不少宗室子弟都入帐休息了,只有士兵来回拉着草料喂马,不远处,张吏正带队在营地周遭来回巡逻。营地正中央,法源寺的僧人在灵车周遭念经打坐。
邱绪喝着酒,远远地瞧着那些打坐的僧人。
曲默顺着邱绪的目光瞧过去,看见了慧真,便寻思着找个话头跟邱绪闲扯几句:“明儿老皇帝入陵后,我便先行一步下山了,后续你来收尾?”
邱绪漫不经心哼了一声,问道:“你急着干甚么去?”
“高冀荣那个侄子高琳在军监司贪了不少钱,前段时间跑了。这事牵扯着我们曲家……我得想办法把高琳找出来不是?”
邱绪拿胳膊肘捣了曲默一下,挤眉弄眼地说道:“到底是军监司牵扯着你们曲家,还是你放心不下你家那位?”
曲默低头笑了一下,倒也不再反驳:“我跟他到底好过一场,先前那高冀荣都找到我跟前了,我如何能置身事外?况且,那位也确实是曲家的顶梁柱,一朝他倒了,家里的天就塌了。”
“也是。”邱绪应了,又就着酒囊喝了一口,过了半晌,他若有所感,故作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要我说,你既心里还装着他,就别去招惹元奚了。”
这话乍一听是像在说曲默,实则意有他指。曲默听懂弦外之音,心中难免泛起一丝酸涩之感,他没有点破,只是皱着眉,轻声叹道:“我跟元奚之间……甚么都没有。”
“他自毁前程,摆明是为了你才去的玉梁。这情债你怎么还呢?”
曲默苦笑道:“我不知道。”
曲默本想开解邱绪才挑起的话头,不想三两句又绕到了自己身上,他只觉前额隐隐作痛,似乎有发病的前兆,便拿过邱绪手里的酒囊,就着烈酒吃了一丸月翎给他的药。
他在北疆三年,那该死的头疾都不曾犯过,结果西郊马场那夜,燕无痕将实情和盘向他托出,他却气得头疾发作,此后一连数日不得好眠。
他不是气燕无痕故意拿瞎眼这件事来戳他的痛处,也不恼曲鉴卿拿燕无痕的画作践他曲默,他只是恨曲鉴卿,恨那人明知燕无痕有意于他,却还是亲手将燕无痕送到玉梁去。而他呢?他光是瞧见曲鉴卿与燕无疚之间那点亲昵举动,捕风捉影般联想到二人之间可能会有私.情,他便要妒火焚身了。
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曲鉴卿不爱他,或者说不够爱他。他当年也是发现这一点,才心灰意冷,癫狂地想要拉着曲鉴卿在皇陵自焚,后来死不成了,便幼稚地想用自残来报复,换取那人的痛苦。结果呢?那人却反手把燕无痕送去玉梁。
他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当年的自己像个笑话。
而事实如此,他也的确可笑。三年前信誓旦旦说不愿再见,如今却巴巴地跑回来,又强.要了人家。
曲默有时甚至怀疑曲鉴卿身上不是治病的母子蛊,而是他娘的苗疆邪术,否则他为何中邪一般对曲鉴卿牵肠挂肚,都三年过去了还是放不下?
“……高琳的事你查到什么线索没有?三儿?三儿!?曲涤非!你瞪着眼睡着了?!”
邱绪连喊了三声,才把曲默的魂儿叫回来,
曲默回神过来,忙从胸甲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递过去,“我让钱沛去江东查的,喏,都在这儿了。”
邱绪接过了,凑上前去,就着篝火的光亮仔细翻看。
半晌,邱绪叹了口气,说道:“你不必查了,人在燕贞手里。”
曲默眼皮一跳:“怎么说?”
邱绪翻开那册子,将其中一张男.娼馆的身契买卖单的留档指给曲默看。
曲默疑道:“有甚么不对么?”他那日拿到这册子,仔仔细细彻读了两遍,此后又不时拿出来翻阅,始终没发现有什么线索。
邱绪说道:“昙甯你总该还记得吧?”
“记得。她原是栖客馆的掌柜,当年燕贞策划的相府刺杀案,她也涉身其中,我命张吏带兵查封了她名下的栖客馆。怎么?这个男.娼馆也是她的?若是她的,钱沛不会查不出来。况且她现下人应该还在大牢里才对。”
“不是男.娼馆,是这个被赎走的伎子。”邱绪点了点纸张左下角的落款,只见红色手印下有两个模糊不清的黑字——昙枝。
“他和昙甯是燕贞从人牙子手里买下来的同一批人,昙甯在幕前当栖客观的掌柜负责搜罗燕京的情报,而昙枝是燕贞的……禁.脔。”
那便说得通了。
为何他与钱沛在荆山找不到高琳;为何高琳所辖的帐房会起火,又为何在那之后他便开始一掷千金,又是高价买下伎子,又是频繁出入酒肆赌坊……
恐怕这一开始就是燕贞为高家设下的一个圈套,高冀荣为人谨慎难以找到破绽,于是便从他那好男.色的侄子高琳下手!
曲默思索片刻,问道:“栖客馆已换了东家,白鹿书苑离皇宫太近、往来又是朝廷命官不好藏人,除了仁亲王府邸,你知道燕贞有哪处私产方便藏人的么?”
邱绪听罢,朝围坐在灵车旁的僧人瞥了一眼。
不必多言,曲默已会意,他道:“夜间我不好行动,明日皇陵的祭祀大典完毕后,我设法脱身,在慧真回去之前去一趟法源寺。”
邱绪面露忧色:“万事小心为上,莫打草惊蛇。”
“我心里有数。法源寺前殿往来香客众多,燕贞若要掩人耳目,周遭必定不会派太多人看守。后殿倒是个藏人的地方,但那也是高僧清修之地……慧真敬佛,未必同意让人玷污。”
*
翌日天将将要亮,曲默便将周遭几个打盹的士兵喊醒,士兵们扑灭了篝火再去叫醒别人,睡眼惺忪的京官纷纷出帐,放水的放水,吃干粮的吃干粮……
燕无痕就着补给的功夫,绕过来找曲默,后者正在喂马,一手拿着草料,一手轻轻拂去马鬃毛上的露水。马嚼着食,又拿头蹭着曲默的手,很悠然自得。
“天亮以后,宫里便要举行登基大典了……”燕无痕站在曲默身边,轻声叹道。
“嗯。”毕竟一夜未眠,曲默面上稍有倦怠,“说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行皇帝驾崩后他便该登基的,一直拖到现在,也是时候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北疆?”
曲默拿着草料的手一顿,他侧目看向燕无痕:“你着急回玉梁?”
燕无痕笑着摇了摇头:“不急,只是问问罢了。”
“单看今日宫里放出来的消息了。若是新帝肯在赦免名单上添一笔戚卓,等万国宴过后便走。”曲默这般说着,但他心里也知道,那日他在宫里跟太子起了口角,这名单上八成是不会有戚卓的名字了。
“若是没有呢?”
“那便要从长计议了。我总不能空着手回去见戚玄……”
话到此处,张吏过来喊人:“将军,时辰到了,统领请您整队拔营,即刻出发。”
曲默沉声应了,朝燕无痕道:“回去罢,该动身了。”
行过山麓,棺椁从灵车上卸了下来,改换人力,三十二名精兵抬棺,一个时辰轮换一次,到皇陵前不能落地。
一行人天将亮便启程,行至午时方至陵园,随后入陵。
邱绪驱马,沿着长长的队伍朝后跑,走到头才看见脸色发白的曲默。
三年前,邱绪便是在这个皇陵入口处接到了满脸是血的曲默,园内究竟何事发生,邱绪从无过问,也不敢问,生怕提起什么再戳到曲默痛处。但如今公务在身,不得不重履这处伤心地。
“你不必进去了,带兵在外头守着。”
曲默道:“公事公办,不必为我开特例。”
邱绪冷声道:“我是皇陵奉安的总指挥使,你身为副将,难道要违令?”
曲默深深看了邱绪一眼,没有再反驳,他翻身下马,躬身抱拳称是。
不远处,燕贞将一切看在眼里,他勒住缰绳,驱马踱步到邱绪身后,笑道:“哎哟!真是感天动地兄弟情。涤非,人家怕你伤心故意不叫你入陵,怎么不见你谢恩呢?”
邱绪充耳不闻,甚至没有看燕贞一眼,便扬鞭一甩,策马走了。
燕贞盯着邱绪的背影,脸上的笑僵住了,他咬紧了牙根,复又笑眯眯地回头,朝起身的曲默言道:“我说曲半瞎,你怎么不死在北疆?”
曲默冷冷看着燕贞,缓缓道:“你再多嘴,我把你另外一条腿也打折。”
“啧啧!真是吓死人了!”燕贞哂笑一声,跟着邱绪后脚入陵了。
曲默布置好皇陵外的守卫,便听得陵内钟响——里头的仪典开始了。
张吏找了过来,低声道:“世子爷交代过不必等祭典结束了,现在就得走……快去快回,这儿交给末将便是。”
曲默了然,他伺机寻了个没人看见的档口,卸了身上那金灿灿的铠甲,骑马遁走。
皇陵那边先是慧真主持诵经,而后大行皇帝入地陵,工部动工封土之前还有祭祀,最后才是登基大典宣读新帝诏书。按照先前礼部定下的规制,戌时方礼毕。而法源寺前殿在另外一个山头上,从半坡小道起马过去,往来不过两个时辰,时间绰绰有余。
可如若燕贞将人藏在半山腰的后殿,那小路曲折难行,还没法骑马,便不是天黑之前能赶回来的事了。
曲默只盼着佛祖保佑,人不在后殿。
一路纵马疾驰,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
曲默在林中安置了马匹,从地势高处观察了片刻——皇帝下葬,燕京城内戒严,是以香客寥寥,大门外除却几个小沙弥拿着扫把扫地外,便仅有两个武僧持棍站着修禅。前院都是佛堂,后院倒有不少客舍,是给京城那些达官贵人带发清修住的。
曲默沿墙根绕过那些武僧,直奔客舍。
院墙丈许高,很容易便翻过去了。他在柴房躲了一会儿,趁着午休没人,到洗衣房找了件僧袍子换上,摘掉了横在眼上的皮眼罩,散下头发盖住半张脸,又拿了一顶半旧的僧帽盖在脑袋上,这才揣着手、驼着背大摇大摆地进了客舍。
客舍很多,好处是人也多,大家都是生脸,看见曲默也没人起疑。坏处是排查的难度大,曲默一间间找过去颇费了些功夫。那些清修的夫人和少爷们大多带着家丁,很好排除。唯有一间角落里的屋子,过了午休却还迟迟没有动静。
这会儿后院不少人走动,不好上屋顶查看,曲默在院外的小竹亭里坐了许久,正愁寻个什么由头进去呢,便瞧见一个穿着僧服的白净男子端了一盆水,推门出来泼在了院外的地上,随后置了盆,又赶紧关门进屋了。
那男子素净着一张俊俏的脸蛋,头发披散着在脑后松松扎了一个结,行动间腰胯扭.动,像没有骨头似的,步子也迈得小,端着盆的一双手修长纤细,决然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厮。
曲默眼皮一抖——果然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