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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56.和事先生 ...


  •   曲鉴卿昏睡过去之后,曲默也兴致寥寥,匆匆弄了几下,便了结了。

      事毕,他将曲鉴卿抱回到床上去,只几步路,却听见“啪嗒”一声清脆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曲鉴卿手里滑落了。

      曲默将人安置好,拿过灯俯身去找,却在地板瞥见一串佛珠。

      十二因缘佛珠串沐浴在昏黄的烛光中,珠子莹润古朴,檀木的纹理丝缕缠绕,盘旋而下,最后隐匿在其与地板的交界处。

      他整个人愣在那处,像是被佛珠摄去了三魂七魄一般。

      半晌,他颤抖着手拿起佛珠串,双膝一软。他将那东西送至唇边落下一吻,复又紧握在手中抵至额间,整个人都俯身跪趴在地上,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压抑的哽咽自喉咙间溢出,又没入夜色里,灯光打在他蜷缩的躯体上,长长的影子在地板上起伏着颤抖……

      *

      翌日。

      曲默端着曲江送来的托盘——曲鉴卿的衣裳放置其上——朝床榻走去。

      曲鉴卿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但没有起身,只是睁眼看着帐顶,一言不发。

      曲默也没有交谈的打算,他把曲鉴卿从床上扶起来,里衣、中衣、外衣一件件穿在曲鉴卿身上。

      曲鉴卿也不反抗,如同一具木偶般随曲默摆弄。衣裳穿好,曲默又半跪在床榻便给他穿鞋袜。在曲默要抱着他下床时,他才终于伸手搡了一把,自己扶着床头站了起来,而后朝窗边走去——那处的桌案上立着一面镜子,作正衣冠用。

      几步路,曲鉴卿却走得异常艰难,只因下.身那处委实疼厉害,令他双腿都打摆子。

      曲默没有搀扶,只是亦步亦趋地紧跟在曲鉴卿身后。

      曲鉴卿在镜后的椅子上坐定了,曲默拿过木梳,走到身后给他梳发。

      曲默手巧,早年间经常跑到曲献房里替她挽发,很多京中时兴的复杂发髻都不在话下,如今整理起头发来,动作熟练,力道轻柔。

      发丝很软,在手中的触感像缎子一般,凉且滑。细尺梳从上至下一梳到底,几乎没有什么需要开结的地方,脑后、发顶、及至鬓边,曲默的动作忽而一滞。

      只见他手中那缕青丝间赫然夹着几根白发,突兀又扎眼。

      曲默将手中的发缕放置在曲鉴卿胸前,矮身轻声喟叹道:“我以为你不会老的……”

      曲鉴卿透过面前的镜子看向身后,青年长眉微蹙、眼眸低垂,浓而长的睫毛在白皙的面容上打下一道阴影,高挺的鼻梁抵在他肩头,下半张脸埋在布料里,隐匿了鼻尖与嘴唇。

      曲鉴卿没有说话。

      曲默复又沉默着替他挽好了发,带上了朝冠。

      “我让曲岩带给你的东西,你吃了么?”曲默问道。

      曲鉴卿缄默不语。

      曲默早有所料,他道:“东西放在哪了?”

      曲鉴卿这才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扔了。”

      曲默道:“你觉得我会信?在我回北疆之前,你自己找出来吃了。或者我过来,看着你吃。”

      曲鉴卿冷声道:“我不会吃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曲默嗤笑一声:“由不得你。”

      话落,曲默拿过桌案上的一叠书信,便转身出门了。

      端着面盆进房伺候洗漱的侍女们跟曲默打了个照面,让道齐声唤:“小公子。”

      曲默目不斜视,冷着脸迈过了门槛。

      将至五更,外头天还不亮。

      曲江拢着袖子站在廊檐下,见着曲默便凑上来:“小公子。”

      曲默从鼻腔里哼一声应了,步子却一刻不停地朝外走。

      曲江跟上去,道:“今儿早上厨房煮了紫梗粥,还蒸了桂花八宝片鸭,小公子留下用了早饭再走吧?”

      曲默乜斜着瞧了他一眼,不做回答,反而诘问道:“我道你昨儿晚上不跟过来呢,原是知道他喝醉了宿在我这处……你屁都不放一个,怎么?骗我‘自投罗网’呢?”

      曲江满脸堆笑:“老奴没以为大人会醒……况且,大人在蘅芜斋住了有两年多了,也不是只昨夜睡一宿。”

      曲默步子一顿,疑道:“他住我这儿做什么?”

      曲默身高腿长走得又快,曲江一大把年纪了小跑跟着实在累人,他猛喘了几口气,方道:“三年前过年那会儿,老宅的大老爷怕咱家大人一个人过年冷清,要偷偷派人去北疆接您回来,大人知道后发了好大的火,后来便搬到蘅芜斋住去了。”

      “什么叫一个人?那北越长公主‘游学’去了我知道,不是还有柳姨娘么?”

      曲江道:“那年柳夫人跟您前后脚走的,说是回乡去了。”

      难怪昨夜过来的路上后院一片漆黑……曲默长眉紧蹙,陷入了沉思。

      曲鉴卿不喜交友,也不爱出门,平时除了上朝便是回家,唯一一个能称之为朋友的唐御还因为曲献和唐文的事闹掰了,逢年过节从无人情往来,只有族里的小辈上门见礼。当年因着赫连白蕤要嫁过来,相府后院那几个没有名分、被皇帝硬塞进来当眼线的女人都被花钱遣散了,只留了柳观玉一个管家的。曲鉴卿没有子嗣,如今柳观玉也走了,他一个孤家寡人在相府里过年,确实……冷清。

      身边曲江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现在咱府里正经主子就大人一个么,每天下朝回来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大人肯定是想小公子了,才搬到蘅芜斋来的!您这次回京便是不在家住,常来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曲默突然觉得烦躁,他大喝道:“行了!”

      曲江停了嘴,面上悻悻。

      两人在蘅芜斋外头的小道上站了片刻,曲默这才迈开步子又朝蘅芜斋去。

      “早膳备一份,我在外间吃,不跟他坐一桌。”

      曲江大喜过望,忙不迭应了:“唉!”

      *

      曲鉴卿饮食一向清淡,眼前又是甜口的紫梗粥,又是油腻的八宝片鸭,旁边还有一盅羊汤,曲鉴卿坐在桌前都不知道怎么下筷子。他想着曲江真是愈发老糊涂了,大清早的弄这些东西来膈应人,将要发作,却听见外间有桌椅响动,曲江的声音传到里间来——

      “小公子尝尝这个,今儿早上这鸭子是先过了一遍油再蒸的,皮儿筋道着呢!”

      曲鉴卿抿了抿嘴,没吭声。

      片刻后,那人懒懒应道:“淡了。下回多放盐。”

      “我且说呢!那厨子偏不听,非说大人口淡不叫弄那么咸。这桂花八宝片鸭,就得咸了才压腻!”

      “嗯。”

      曲鉴卿夹了块片鸭。

      “汤呢?这汤拿羊羔肋排小火煨了一个多时辰呢!”

      “汤可以。”

      曲鉴卿舀了一勺羊汤。

      “这粥——”

      那人不耐烦道:“你少聒噪罢!让不让人吃饭呢?!”

      “这不是小公子好久没回来么,老奴怕府里新来的厨子做菜不合您口味。”

      “那也用不着一直问呢?!要不我坐这儿全跟你研究菜得了,我看也不必吃了。”

      曲江道:“不敢耽搁小公子用膳,老奴先下去了。”

      曲鉴卿放了碗,拿筷子的手压在桌沿上,垂眸抿嘴一笑。

      那天曲鉴卿破天荒喝了两碗粥,等曲默吃完走了,他才套上朝服和孝衣,动身出门。

      行至外间,侍女正在收拾碗筷,曲鉴卿看见桌上几乎见底的盘子,朝门口曲江问道:“走了?”

      曲江应道:“才走。”

      曲鉴卿道:“我看他原先没打算在家吃饭,你出去那会儿跟他说什么了?”

      曲江笑道:“没说什么。小公子是想大人了,才留下跟您一道用早膳呢!”

      曲鉴卿冷哼一声,说道:“颠嘴簸舌的,显着你能耐了。”

      曲江拢着袖子,一副老态龙钟、任打任骂的模样,“大人息怒,下朝回来再罚老奴也不迟。眼看外头天不早了,您再不动身,宫里点卯该迟了。”

      曲鉴卿睨了曲江一眼,缓慢迈着小步出门了。

      曲江看着曲鉴卿远去的背影,长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俩要是能好,哪怕我天天受夹板气也值了。”

      *

      将与戚卓往来的所有信件送给田攸后,曲默去了一趟荆山。

      原因是钱沛传来消息,说十几天前有人在荆山的漕司衙门附近,看见了有个长得像高琳的人,那人身边还带着个弱不禁风的小倌。

      曲默找了所有王氏名下的宅子、农庄,甚至深夜潜入王家府邸,任何可能藏人的地方他都找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一行人在荆山待了五六天,直到登基大典前夕,曲默才不得不回去。

      临行前,曲默穿一身粗布麻衣,脸上抹着黑灰,佝偻着身子在街边的小摊儿上坐着,手里捧着一碗馄饨,低头呼噜地正香。

      钱沛瞧着他跟刚下窑洞扒了一夜煤炭的劳工似的,半点没有在北疆军营里的说一不二的英武将军模样,不禁对这位年轻主子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有的人,干一行像一行。

      一海碗馄饨见底,曲默拿袖口抹了一把嘴,咧嘴用舌头剃掉牙间的虾皮,而后一口啐在了脚底下,又抬脚拿草鞋辗了。

      钱沛嘴角抽搐了一下:倒也不必如此敬业。我记着你先前不是相府公子哥儿么?这一出演的,若说你没跟在街头叫花子身边学三天挠跳蚤,我是不信的!

      曲默打了个哈欠,一脸困顿地看着来往人群,朝钱沛道:“看什么?还不是你前儿晚上去王家的时候被人发现了,现在全城闹着抓贼,我不这样能出去么?”

      钱沛面露愧疚:“属下无能。”

      曲默叹了口气:“登基大典之后还有万国宴,你在这儿再找两天吧。”

      “是。”

      曲默从腰间摸出五个铜板扔在桌上,朝摊贩高声嚷了一句:“付过账了啊!”

      而后,他便弓着背,撒着鞋,朝城门处去了。

      正对着馄饨摊,街对面的一座二层小茶楼上。

      燕贞拿折扇将小窗挑开一道缝隙,看着曲默离去的背影,兴致盎然地朝对面道:“元奚,你还真别说,他演叫花子有一手的。”

      燕无痕抿着嘴,冷眼相对:“皇叔把我叫过来就是看这个?”

      燕贞轻笑一声,眉间一点朱砂痣灼灼欲燃,他转腕,“唰”地一声展开折扇,悠悠扇了两下风,卖着关子:“你知道他为何来荆山么?”

      燕无痕盯着燕贞,示意他朝下说。

      “因为曲鉴卿,他——”

      “不可能!”燕无痕急言打断,“他跟我说过的,这次回来不是为了曲鉴卿!”

      “高琳从江东逃跑,若要不被盘查,只能搭官家的盐船。南沂盐场的盐船北上燕京,只在荆山卸货。他一个高门贵族的少爷,若不是为了找高琳,何至于跑到荆山来装叫花子?”

      燕无痕脸色登时一片惨白,他低声道:“或许不是为了曲鉴卿……是为了曲家呢……”他越说声音越小,似乎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燕贞听了直发愁,他眼中划过一丝怜悯,掏出烟杆来装上烟丝,拿桌上的线香引着了,吞云吐雾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他们月族人都这德行,说好听点叫痴情种,说不好听就是死心眼。他爹为了一个女人放着好好的族长不做,跑到雪山外头差点被咱们大燕镇抚司的刺客弄死。他小姑又喜欢他爹,一辈子没嫁人,现在疯疯癫癫、人不人鬼不鬼的……”

      燕贞说到此处,叹了口气,又道:“元奚啊元奚,我早说了,他跟曲鉴卿断不干净的,你得把他一辈子留在北疆,让他再不跟曲鉴卿见面才行。你既然没本事留住他,那便从此绝了这个念想吧……”

      燕无痕鼻头一酸,继而双手掩面,眼泪不住地顺着指缝跌落:“别说了……皇叔,我求你别说了……”

      燕贞好说歹说劝他不动,瞧着燕无痕这样哭哭啼啼的,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他霍然起身,扯开燕无痕的手,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恨道:“没出息的东西!你为了他跑到相府去要玉梁做封地,被人家羞辱一通还不够丢人的么!你还想怎么样!”

      燕无痕抬头,泪眼朦胧地看向燕贞,哭喊道:“我喜欢他!我没办法啊…皇叔……我实在是没办法……”

      “住口!”燕贞厉声呵斥道:“以后再别叫我听见这句话!否则,我就当没有你这个侄子!”

      话落,燕贞抄起一旁拐杖,起身便走。

      燕无痕闭眼,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而后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良久,他抹去脸上泪痕,再睁眼时已是一片决绝的清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156.和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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