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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无边幽恨向谁说 上 ...

  •   “萱女如晤:俟阅信之际,料想南唐已覆,而汝已成年矣。
      闻南唐有绝世宝库,绘帛图以藏之。中宗私授从嘉,从嘉裂帛为二,其一贻吾。从嘉积弱乏绝断雄才,左右皆阿谀之辈,辞庙之期无非二十年内。而无良臣可托,必寄复国之厚望于萱女而赠另一帛图。两帛合一,则绝世宝库、举国巨资,尽归萱女矣。
      天下风云,波起涛涌。朝代更替,浪去复卷。忆昔烈士美人、青史节名,犹如水月镜花,无非虚幻。从嘉负我情意于先,贻丧女凄痛于后,则夫妇之义如匹断裂,亦同归于黄土泉壤也,快哉!
      萱女有陶朱之资财,携吕商之声势,未必复李氏之荣光,建他人之庙廓!逐鹿中原、重整山河?拟或啸傲林泉、五湖泛舟?何去何从,听任汝之。”

      阿萱心中重重一震,双手颤抖,几乎捧不住这轻薄的绢帛。
      藏宝秘图!果然有藏宝秘图!
      可是此时这颠倒众生的巨大财富,却远远比不上另一个问题来得令人几乎窒息:未必复李氏之荣光,建他人之庙廓!原来,南唐即使复国,也是他人的宗庙社稷,而不是自家的啊!那自己是谁?是谁?
      人不知死后向何而去,但至少知道来这世上是谁人带来。唯有她阿萱,是谁做了她的父母,将她从虚无中唤了出来?不是李煜,不是谢蕙娘,是谁?是谁?
      如果说自己不是李煜的亲生女儿,可为何会跟瑶环那样相像?跟李煜那样相像?相像到第一眼见到她,他便认出是自己遗弃民间的女儿?
      呵,是母亲在骗自己么?她那么恨李煜,她既然聪明到猜出李煜会将藏宝图交给阿萱,当然要设法骗得阿萱相信:自己不是李煜的女儿!母亲不是在笺上说得很清楚么?“从嘉负我情意于先,贻丧女凄痛于后,则夫妇之义如匹断裂,亦同归于黄土泉壤也,快哉!”
      南唐被宋所灭,一方面固然宋人势大,但一方面也是李煜自己太过轻敌。阿萱也听人说过,李煜自恃有长江天险,根本不在意加强城防。可是樊若水入宋献计,在江上秘密搭建浮桥,宋人这才长驱直入。
      樊若水,她依稀还是记得这个人的,当年的金陵城外,何仲所见的那个人,不就是樊若水么?那时他便搭上了宋人,若早知如此,当初她一定会设法将他杀了!
      可是也不怪樊若水,他这样有才干的人,在南唐却一直郁郁不得志,说到底,还是李煜……这词章华艳绯测,然而却柔弱寡断的君主不懂用他!李煜,终究不是一个好的君主啊!
      那么,让他和他的南唐都一起覆亡么?她不是他的女儿,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南唐人。即便是的,那又怎样?母亲说得好“天下风云,波起涛涌。朝代更替,浪去复卷。忆昔烈士美人、青史节名,犹如水月镜花,无非虚幻。”林家都是忠臣,落的是什么下场?樊若水投靠宋人,听说倒做了大官。
      她不是有野心的女子,如果是当年那才绝惊艳的母亲得到这笔财富,或许会“逐鹿中原、重整山河”,而她……
      不!不能再想了!
      她一定是李煜的女儿!不然他不会那么疼爱她,哪怕他懦弱无用,但他看她的眼光中充满疼爱,那是从小没享受到的父亲专有的疼爱啊!还有金陵城外的相别,他那样不顾一切的、在敌军环伺之下向她说出了那个宝藏的秘密,他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啊!她何忍相弃!
      阿萱浑身哆嗦,热一阵,又冷一阵。她迈步向内室走去,只觉得脚下一步一步,轻而软,踩的都是棉花。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这是母亲当初与李煜最爱的诗句,最心爱的女儿也因此被命名为采芙。盛泽乡里,病重垂危的母亲,在神志昏乱中口口声声叫出采芙的名字。自己以为她是想看芙蓉,为着要讨得她的喜欢,宁可潜入张府窃取那一盆优昙钵花。
      后来宫中认父,才知道采芙是母亲唯一女儿的名字。心中也曾疑惑:既然早有采芙之名,为何母亲从来不曾这样称呼,倒是另取了一个萱字,作为自己的名字?以为是母亲不愿想起过往,以为这是母亲表示与李煜的决裂……其实,不过是因为,这个叫做萱的女孩,根本不是谢蕙娘的亲生骨肉!
      在归州龙舟赛上,与屈虎的初次相见。他神情异常,似有隐忧。当时不曾在意,此时却清清楚楚地想了起来:那时他早知一切,只是不便说出。一定要等到她携骨返回昭君村,他取出母亲的遗信,才能真相大白。
      不知不觉之中,阿萱蓦然发现自己正站在内室之中。
      内室不大,仅有一石床,上面铺着绸面被褥。地面虽然洁净,但绸被衣物上都蒙有一层厚厚灰尘,与外室桌椅的干净不同。想来屈虎十多年来虽然收拾石室,终究对谢蕙娘颇为尊重敬畏,恪守古礼,从不敢动她卧寝处这样的女子私密之地。
      床边靠墙那面,整整齐齐地码有一叠衣物。阿萱走上前去,才发现皆是婴孩所穿,件件小巧,有的竟只比巴掌大些,宛若玩偶衣饰一般,可爱煞人。
      她取在手中,拍去衣上灰尘,细细观看,眼泪不由得又涌了出来:这些衣衫皆为绸缎,颜色鲜艳素淡不一,显然是谢蕙娘自己的旧衣所改。一针一线,绵密无比,没有一针歪斜走样,绣花也精致细微,那一颗慈母之心,当真尽数缝入了这些小小的衣衫之中。
      偶然一瞥,有物映入眼帘之中,忍不住怔了:原先衣物遮挡后的石壁之上,露出几行钗尖划出的白色痕迹来,字迹错乱,笔划纤细,几不可辨:“天亡我耶?夺我爱女!”“痛不欲生,挫骨以报!” 谢蕙娘突遭大变,悲痛怨愤之心,跃然其上。
      跟着连写数个“金陵”“金陵”,着笔尤狠,最后一个“陵”字的一抐,竟是绝然飘飞而起,想必当时心中对那金陵宫中之人愤恨之极,深入骨髓。再往下看,却有一句“有女貌似李氏,慰哉。”
      貌似李氏?貌似李氏!
      阿萱手腕一颤,手上衣物散落床上,片刻之间,心念电转,已完全明了谢蕙娘当年的用意:
      “李煜当年始乱终弃,致使母亲的亲生女儿死于火中。起先她痛绝之下,也未必没有寻常妇人寻死觅活的念头,甚至也想过前往南唐剌杀李煜。”
      “她将我从江上救回来后,起先并不在意,定然是寄养在别处。直到后来她亲生女儿丧命之后,偶然间看到了我。我的容貌,竟然天生就长得很象李煜。”
      “所以她突然动了一个念头,她一定要让李煜生不如死。”
      “以她的远见卓识,早看出李煜‘积弱乏绝断雄才’,亡国只在二十年内。或许母亲原本是想让我在亡国之际再去探望李煜,可是她不幸病逝,只得提前让我去找他。她已经料到:纵然我被认作公主,但必不为小周后所容,身份暖昧,故此也不能享受到别的公主的待遇,多半还是带着义女的名头、些许赏赐流落于江湖。南唐覆亡,天下都知我只是他的所谓义女,宋人必不会放在心上。此时李煜周边没有稳妥的人相托,亲人都要一同被解往汴京。情急之下,他只得病急乱投医,将藏宝图的下落告知于我。
      以母亲的聪明智慧,当初将流珠安置在李煜身边,除了可以及时通报讯息之外,只怕另有所图。她是期盼流珠留在宫中,在我前去认亲时与我相见,再带我将她的骨殖移回归州。而屈虎已带着她的书信等在了归州。屈虎讲明我的真实身份,而此时宝图已得。若说以前我承担着复兴南唐不得已的使命,那么此时在得知自己身上并没有流着李家血脉的时候,也完全可以释然。寻常人见了那样富可敌国的财富,又知道自己与李家毫无瓜葛,还能不欣喜若狂?”
      仿佛看见那个盛泽村中端静如兰的女子,在这石室中埋笔如飞,写下这一段惊心动魄的文字。
      “俟阅信之际,料想南唐已覆,而汝已成年矣。”
      养女、移居、认父、子衿、玉箫、归乡、石室、信帛……一环一环,令人身不由已,步步前行。原以为是造化弄人,却不知只是一个女子在十多年前便设下的圈套。阿萱的命运因此而改变,现在天下的命运也因此而改变!
      复国么?找到那笔藏宝,重建唐军,再争天下?打败宋人,接回李煜?
      “有陶朱之资财,携吕商之声势,未必复李氏之荣光,建他人之庙廓!逐鹿中原、重整山河?拟或啸傲林泉、五湖泛舟?”
      这,便是她真正要向自己表达的意思?仿佛是母亲那淡然而美丽的面容,浮现于眼前的虚空之中:阿萱,你拿走这两张帛图吧,找到那举世无双的宝藏。你完全可以无视李煜对你的请求,安心地选择以后自己所希望的人生。但想来无论你选择哪一种,所复的都不是李氏的荣光,也不会重建南唐的宗庙。
      这是她对南唐李氏的报复?还是潜藏于她心间十八年遗憾未达成的愿望?以她那样的女子,那样的才情,若非一时为情所迷,原不该默默无闻、终老于盛泽乡里。
      当她满腔为妻为母的热望,犹如兰蕙的花瓣,黯然凋落在凛冽风中的时候,她也没有就此沉沦和毁灭。而是运用了她无双的智慧和心计,以一个相貌酷似的女婴,牢牢把握了命运的车轮,终于使得那个男人复国的最后希望落空,让他为自己当初的罪过付出了沉重的家族代价——家族藏宝,流于外人。宗庙社稷,永不再建。
      她赢了么?或许是赢了,但她也付出了自己沉重的代价:她也输了自己的一生——或许也是盖世传奇,是将在江湖人口中噙香传诵的一生。
      突然,阿萱想到一件事来:“看母亲留言,似乎说李煜只给了她一半帛图。但李煜跟我说的,却是一半在宝莲箫中,一半在谢家老宅。李煜当年送给母亲的那一半,应该不会是宝莲箫中的那一半罢?若母亲早知箫中有图,她又何必要自己千里迢迢前往认父?或许十九年前,她自己便会将双帛合一,也不必寄希望于自己了。”
      想到这里,背上一冷:“莫非,李煜是早将另一半给了母亲,母亲却全不知情?他二人各怀心机,好生奇怪!母亲在信中口口声声说留有一半给我,可屈虎只字不提,看样子也并不知情。这石室中也并无什么帛图。究竟母亲的那一半帛图,会藏在哪里?只怕该去问一声屈叔才行。”
      她心乱如麻,将手中帛书缓缓折起,珍重地藏于衣内。
      震惊还是忧伤,至此都无关紧要。这无边的暗沮幽恨,只有当事之人方能体味。倒是自己,又当如何?
      仿佛是第一次,阿萱开始正视自己女夷教主的身份:母亲骨殖已经回到故里,择日便可安葬。而春十一娘仍然下落不明,女夷教何去何从?
      宋人似乎已嗅出了宝藏的味道,林任道与天衡该怎样逃出生天?自己又该如何摆脱张谦……张谦……阿萱收拾情怀,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等到她自石室中出去的时候,脸上已带有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所有的肃穆之情。
      天光大白,那间堆放草药的小屋,早已化为焦灰,与原来的废墟连成一体,破墙乱瓦,蔚为壮观。宋人们已离去,连戚氏兄弟的尸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看来他们在未获得确切证据之前,尚不愿将事态扩大,引起长青门与官府的火拼。
      在火后残骸中,阿萱看到了半块烧焦的门板,丝缕沿延开去的裂纹仿佛仍在提醒阿萱:这位大力神王的非凡功力。在他的背后,是宋人层出不穷的高手。费阳武、陈轲、方还光、韩逢……
      屈虎自一堆焦土后迎了上来,坦然一礼,并不作声。阿萱叹了口气,说道:“屈叔,母亲骨殖,已归桑梓。烦请屈叔安排下葬,并入谢氏坟茔罢。”
      屈虎无声点了点头。
      阿萱想了一想,又道:“母亲可有什么遗物,如图纸之类的东西,要请屈叔你代为转交于我么?”
      屈虎惊讶地看她一眼,摇头道:“小姐当时只交待了属下几句话,第二天就不见了。莫非小姐信中说了有什么东西要留给姑娘么?”
      阿萱淡淡道:“没有什么。我只是想问问,可否有她生前的遗物。”
      屈虎又道:“今日便为良辰,宜下葬。姑娘若没有什么异议,不如属下这就去安排下葬事宜。只是依属下想,虽说小姐也是咱们长青门的前门主,按理说要风光大葬。但时值非常之秋,况且宋人在此,姑娘你也不宜太过张扬,咱们悄悄葬了小姐便是。长青门人那边……”
      阿萱点头道:“长青门人,我便不用见了。葬了母亲,我另有要事办理。”心中忖道:“春姐姐一去杳如黄鹤,但看宋人当初礼待她的情景,料想在汴京也不会受到太大折磨,最多不过软禁罢了。然而身陷敌境,终究令人揪心。昭君村地处偏僻,阿保疆二人便是有什么线索,只怕也不方便传个讯息,我还是要及早赶往汴京才是。”
      二人商议已定,阿萱随口问道:“听说林少将军带走了李煜第八子天衡,我已见着了少将军,那天衡是否也在此处?”
      屈虎皱眉道:“那日畹兰去山中采药,在道边遇见了昏迷不醒的少将军,便将他救了回来。至于八皇子么,确不曾见。”
      阿萱心中疑云又起,忖道:“屈叔如此肯定,莫非林任道他骗了我?不对,当初林任道说是屈畹兰将天衡藏了起来,难道屈叔竟不知情?”
      她看了一眼四周,不见其他人影,又问道:“秦真去了哪里?令爱也已经回去了么?”
      屈虎长叹一声,道:“秦真奸猾无比,只是畹兰年轻……姑娘与秦真交情非浅,可否劝解一二?”
      忽听一人笑道:“秦某得屈门主一誉,当真是荣比华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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